國子監。


    閣樓外停駐著豪華的馬車,丫鬟侍衛們小心翼翼伺候著小主子。


    蘇雲表麵自然,心裏很不情願地從馬車下來,懷裏還抱著一隻幼貓。


    不遠處一個大概十一、二歲的少年邁著腿上前笑著打招唿:“你好,我叫狄宗,今天第一次來國子監。”


    “哦。”


    蘇雲懶得搭理他,長得虎頭虎腦,一看就不太聰明的亞子。


    除非他大哥在場,否則他都是用一張“平靜”的麵孔對人。


    狄宗追上去,憨厚笑道:“我阿耶也喜歡養貓,我們真有緣。”


    “是啊,緣分。”蘇雲轉身,歎了口氣:“我養貓,你阿耶也養貓,所以我是你阿耶?”


    “嗯嗯。”


    狄宗一聽覺得有道理,趕緊點頭。


    “不對,不對。”


    突然又覺得不對,趕緊否認。


    “哈哈哈,你這個笨蛋。”


    “大笨比!”


    周圍的學生都哄然大笑,指著狄宗無情的嘲諷。


    上學第一天就被大家夥嘲弄,狄宗氣得眼淚汪汪,他急聲道:“誰敢笑,我孫子是宰相狄仁傑!”


    娘說過,如果在學堂受欺負了,就要把爺爺的大名搬出來。


    “孫子……”


    小孩們笑得前俯後仰,


    狄宗也知道自己說錯了,滿臉通紅解釋道:“我是宰相狄仁傑的孫子。”


    幾十上百個少年裏,就屬薛崇訓笑得最歡:“離我遠點,別把該死的愚蠢傳染給我。”


    “嗚嗚嗚,這學堂我不上了!”


    狄宗丟下小布包,鉚足了勁跑,邊跑邊哭嚎,看起來可憐兮兮的。


    “鐺!”


    隨著閣樓上鈴鐺被敲響,眾學生顧不上嘲笑狄宗,一窩蜂湧進學堂。


    …………


    講桌上站著一個六十歲老者,不苟言笑。


    他是國子監權貴子弟班的教書先生,孔誌亮。


    也是孔子的第三十二世孫,太宗朝孔穎達的第三子。


    他算得上身份高貴,本沒必要做教書先生,但礙不過陛下的請求,他才答應接手這群二代、三代。


    畢竟在蘇雲來之前,這群紈絝子弟已經打傷、氣走了不少老師。


    除了他也沒人敢接手了。


    學堂裏百來個學生,都是神都城各個權貴家的,自然非常頑皮,很不好教。


    孔誌亮手撐在講桌,怒聲道:“剛剛在樓下,老夫看到極其惡劣的一幕,你們竟然欺負同窗!”


    學堂瞬間安靜下來,眾紈絝們都不敢說話。


    門外探出一個腦袋,正是狄宗,鼻涕眼淚一大把。


    “狄宗,你坐到最前麵來。”


    孔誌亮指著第一排蘇雲旁邊的位置,臉上露出和藹的笑容。


    他和狄仁傑是老友,老友的孫子讓他教導,平常肯定要多加照拂。


    是以直接將狄宗安排在了這個學堂中唯一的學霸蘇雲的旁邊。


    也正是蘇雲這個未來“必定”能中進士的神童少年讓他能堅持在這個班做教書先生。


    等狄宗坐下後,孔誌亮才慢吞吞道:“抽查《中庸》背誦,背不出來的打手心,五下!”


    這怎麽行?紈絝們皆慌亂了,勞什子中庸早就丟爪哇國去了。


    孔誌亮拿著戒尺走下來,出乎意料,他第一個點名新同學:“狄宗,你先來,隻需要背誦前十章。”


    十一、二歲這個年齡段,能背出前十章,稱得上天資聰穎了。


    在老先生鼓勵的眼神下,狄宗站起來,胸有成竹背誦:“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可離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莫見乎隱,莫顯乎微,故君子慎其獨也。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


    “天下國家可均也,爵祿可辭也,白刃可蹈也,中庸不可能也……”


    背到這裏,狄宗頓止,他摸著頭羞澀道:“先生,後麵忘記了。”


    “好,你坐下,整整十六章,非常不錯。”


    孔誌亮很欣慰,不愧是懷英的孫子,十六章,已經是這個班第二的成績了。


    “看看,這才是你們的榜樣,同樣的年紀,你們在玩耍,人家在讀書!”


    孔誌亮慷慨激昂,目光又掃向堂下惴惴不安的紈絝。


    他遂指著一個高大略微魁梧的紈絝,“程若水,你來!”


    程若水是廣平郡公程伯獻的兒子,盧國公程咬金的曾孫。


    唯唯諾諾地站起來,不吭聲。


    孔誌亮大喝道:“背!”


    程若水憋了很久,小臉憋得通紅,一個字也背不出。


    孔誌亮習以為常,不動怒,捏著眉心,歎息道:“朝廷降爵,你們家已經降為郡公,你要再不出息,這郡公也保不住啊。”


    他也不指望這少年能聽懂,於是板起臉:“伸出手來!”


    少年很老實伸出手心。


    啪啪啪啪啪!


    連打五下,少年也沒感覺到疼。


    孔誌亮把目光轉向其他人,繼續抽查。


    連續十個紈絝,最好成績是背誦出三章,最差的是十四個字。


    “蘇雲,輪到你了!背誦全書!”


    孔誌亮眼神不善看著蘇雲懷裏的貓咪。


    這小子一定是平時在家被他兩位兄長慣壞了,越發驕縱!


    今早居然欺負同學!當然也可能和他平時的縱容有點關係……


    是以孔老頭直接讓蘇雲背誦全書,意在殺殺他的威風。


    “上學還帶著動物,真是藐視學堂紀律!”


    他瞪著蘇雲,倒也沒有強製要扔掉這隻貓。


    畢竟好學生還是有點特權的……


    “背吧。”


    孔誌亮手裏的戒尺早早就揚起來,蘇雲雖然是這的學霸,但也不可能十三就背得下整本《中庸》。


    “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可離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


    ……


    “子曰:“聲色之於以化民。末也。”《詩》曰:“德輶如毛。”毛猶有倫,上天之載,無聲無臭,至矣!”


    望著老先生癡呆的模樣,蘇雲弱弱地問一句:“先生,我背完了,不用挨打吧?”


    “嗯,尚可,不可今早之事切莫再有。”


    孔誌亮壓抑住內心的激動,盡量用很鎮定的語氣。


    見蘇雲默不作聲,像知錯的模樣。


    孔誌亮滿意頷首,語氣也變得溫和,敦敦教誨道:“君子之所以異於人者,以其存心也。君子以仁存心,以禮存心。”


    “君子要敬天命,仁愛他人,如果不小心做出蠻橫無禮的舉動,一定要反躬自省,這才能做天下讀書人的楷模。”


    “你兄長譽滿天下,你在學堂就要做表率,行事萬不可無禮。”


    “你可認錯?”


    認錯?


    蘇雲雖然表現得人畜無害,但他自小崇拜自家大哥,蘇宸那一身傲骨被他學了個十之七八。


    所以蘇雲和蘇宸一樣都是知錯,改錯,但不認錯的主。


    “孔師,小子沒錯,也不可能認錯。”


    蘇雲壓抑憤懣,盡量用平靜的聲音說道。


    “那你為何要讀聖賢書?儒家的真理你全部棄了是麽?”


    孔誌亮身軀微微顫抖,大聲痛罵,唾沫橫飛。


    “我為何讀聖賢書?”


    蘇雲神情淡然,一字一句反問。


    他為何讀聖賢書?


    讀儒家書籍不就是為了出仕做官麽。


    驟然。


    有人察覺到氣勢突兀上漲,周邊隱約有威壓。


    所有人都很訝異。


    蘇雲負手而立,迎著略微刺骨的目光,迎著眾人的目光,聲音震耳欲聾:“自然是


    為天地立心!”


    “為生民立命!”


    “為往聖繼絕學!”


    “為萬世開太平!”


    死一般的寂靜。


    整個學堂鴉雀無聲。


    空氣都仿佛凝固。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雖然部分人沒聽懂蘇雲說的橫渠四句。


    但看著先生震驚的表情,也知道這大概是什麽厲害的話。


    “聖言!”


    孔誌亮更是胸膛快炸裂,他失聲而出,眼中的震撼,無法抑製。


    真諦!


    聖言!


    這是讀書人的最高理想!


    孔誌亮眼眶泛紅,老淚幾近奪眶而出,他喃喃道:“老夫格局狹小,渾渾噩噩幾十載,方才頓悟,委實慚愧。”


    他現在才真正知道什麽叫燕雀安知鴻鵠之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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