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時三刻。


    東方的啟明星尚未升起,寧國侯裏已是燈火通明。


    蘇宸穿了一件月白色暗祥雲紋的錦袍,端坐在正堂裏,隨意吃了幾口糕點,呷了幾口熱茶,閉目養神。


    昨晚迴到濟世堂已是半夜,就自己在浴桶裏度過的一個晚上……


    咋日去辦了些事,迴來時城門早已關閉,為了維護自己的形象,蘇宸不可能做一出讓守將打開城門的戲碼,隻得在城外的濟世堂裏住下。


    隻睡了兩個時辰,便不得不爬起來,去參加大朝會,眼裏的血絲尚未散盡。


    蘇七走進來,說道:“侯爺,都已準備妥當,隨時可以出發。”


    蘇宸點點頭,揉了揉酸脹發澀的眼睛,歎口氣站起身,說道:“宜早不宜遲,這就出發吧。”


    蘇七應了一聲:“諾!”退出門去,通知諸人準備出發。


    “真是特麽勞碌命啊……”


    蘇宸哀歎一聲,活動一下僵硬的脖子,伸展一下酸痛的四肢,不情不願的走出溫暖的正堂。


    才一出房門,一股徹骨的寒風刮過來,激靈靈打個冷顫。


    蘇宸快跑兩步,一個箭步竄上早已停在門口的馬車,大唿到:“趕緊啟程!”


    馬車沿著神都城外的官道一路向東,晃晃悠悠的蘇宸困意襲來,迷迷糊糊的睡了過去,心裏還想著這破馬車實在太草蛋,也不知道自己讓蘇皓設計的四輪馬車幾時能夠研製完成正式下線生產……


    恍恍惚惚間,一陣吵雜的人聲將蘇宸驚醒。


    “到了?”


    蘇宸迷瞪著眼睛,掀開車簾的一角,向外瞅了瞅。


    高大恢弘的城牆像是蟄伏在大地之上的巨龍一般,雄壯的城樓矗立在城牆之上,氣勢雄闊。


    春明門已是大開,城門前已經聚集了大量的車架馬匹,以及仆役奴婢,看上去俱是等待進城參加大朝會的官員。


    武則天時期,每年的大朝會規模極大,除了朝廷外派全國各地的禦史言官需要迴朝述職之外,各個番邦異域、藩屬國都會上表慶賀,進獻貢品,各地州府的主要官員也會到神都參加大朝會,所以人數極為眾多,皇帝一波一波的接見,也要一直到初五才會接見完。


    如此眾多的人數,自然為神都城的客流量接待帶來極大的壓力。眾所周知,洛陽和長安的格局一樣是坊市隔開,城內旅店極為有限,不可能容納如此眾多的官員。


    如此一來,神都周邊的縣城便成為外地官員入京參加大朝會的首選下榻之地。


    等待入京朝聖的官員、進貢的番邦蠻子、早起入城的商販,都聚集在春明門外等候入城,一時間熙熙攘攘頗為混亂。


    蘇宸皺了皺眉,這麽多人尚不知要排到什麽時候,搞不好誤了大朝會的時辰,雖然也於他而言不是什麽大事,也終究是個麻煩。


    如他一樣擔憂的人不在少數,人群中便有一位身著緋色官袍的官員站在馬車上喊道:“入城之人太多,還請守城門的兄弟行個方便,看看是否能讓吾等官員先行入城?眼看著卯時將至,若是誤了大朝會的時辰,吾等實在吃罪不起!”


    便有人一起聲援,愈發鼓噪。


    守城門的兵卒抹了抹腦門兒的熱汗,這大冷的天兒,硬是忙出了一身透汗。他也知道應該讓官員先行入城,可現在等候入城的人數實在太多,若是將商販百姓擋在門外,萬一有人生事鼓噪,自己可就吃不了兜著走,但是耽擱了官員們參加大朝會,同樣他也擔待不起。


    怎麽辦?


    很簡單,矛盾轉移啊……


    幾個兵卒湊到一起嘀嘀咕咕半晌,這才由一個眉眼靈動的兵卒徑直登上城樓,請示職守的都尉。


    小人物也有小人物的智慧,反正不管如何,責任都算是轉嫁出去了,天塌了有高個子頂著,板子再怎麽也輪不到他們這些螻蟻一般的小兵身上。


    都尉也是無奈,誰叫他是上官呢?


    愁眉苦臉半天,抬頭看看天色已經漸亮,兩權相害取其輕,還是耽擱了官員參加大朝會的責任更大一些。


    “將商販和百姓都驅逐到一側,讓官員先行入城,但是要注意態度,同時詳細向百姓和商販解釋,一定不能引起鼓噪糾紛,否則老子唯你等是問!”


    都尉大人一臉嚴肅。


    兵卒心裏大罵,這鍋豈不是又給甩迴來了?你特麽還能不能有點擔待?


    果然能當官的都不是白給的,想要坑他一迴也不容易啊……


    可畢竟官大一級壓死人,啥也不敢多說,臊眉耷眼的應了一聲,轉身走下城樓。


    此時的大周在武則天的授意下,監察院的打擊和管理使得吏治清明、國泰民安,相對應的國民素質也很高。無論百姓還是商販,都很能體諒各地官員著急入城的心態,所以當守城兵卒一邊將他們攔到城門的一側,讓官員先行,一邊詳細解釋原因,大家都默默的認可。


    當然其中也有不服之人。


    幾個穿著絳紅箭服的漢子被守城兵卒攔著,頓時不忿起來,一臉傲氣的跟兵卒推推搡搡,口裏大聲唿喝:“某乃是梁王殿下府上管事,出城采買物資,爾等竟敢阻攔?還要不要腦袋了!”


    起先這些兵卒還頗為硬氣,但當聞聽梁王之名,頓時就矮了三分,沒辦法,誰不知梁王殿下深受陛下寵愛,甚至坊間有傳言這位能代替皇嗣立為儲君,誰敢招惹?


    可就算是梁王府的管事,也不過是個高級仆役,根本不是官員啊,都尉大人的命令是隻許官員進城,誰敢抗命?


    幾個兵卒幹巴巴的互視一眼,都是愁眉苦臉,攔也不是,放也不是,很是為難。


    幾個梁王府的管事見此,愈發囂張起來,吵吵嚷嚷非要進城。


    眼見剛剛通暢的城門再次擁堵,兵卒無法,隻得任由其進城,不敢得罪。


    好在旁邊的百姓聞聽乃是梁王府中人,也都存著敬而遠之的心思,即便心裏有所不滿,可也不敢言語。


    幾個梁王府管事趾高氣揚,挺胸凸肚就往城門裏邊走,身後跟著一串拉滿各種物資的馬車,浩浩蕩蕩。


    “唉,停停停!說你呢,你這老東西,眼色倒是溜得很,想要渾水摸魚跟著進城?你當我這雙眼見是瞎的嗎?”


    兵卒將車隊最後的一輛牛車攔下,瞪著趕車的老者一頓訓斥。


    這輛車明顯不是梁王府的馬車,梁王府都在車轅上有獨特的印記,很好辨認。


    趕車的老者年歲不小,一頭花白的頭發,單薄的衣衫被寒風吹得緊貼在瘦骨嶙峋的身上,不知是凍得還是嚇得,正瑟瑟發抖。


    老者聞言,趕緊勒住韁繩,陪笑道:“好叫幾位將軍知曉,小老兒並不是想要混入城,實是這車炭已被梁王府的管事買下,要求小老兒必須送去梁王府,您看這……”


    “不行!”


    幾個兵卒正要放行,耳邊突然傳來一聲喝吒,扭頭去看,卻是都尉大人自城樓上走下來。


    梁王府的管事頓時不滿道:“此乃王府購買的竹炭,將軍為何阻攔?”


    那都尉倒是頗為正氣:“讓你等先行,已是不公,不過礙著梁王殿下的情麵,大家且能忍讓。可這牛車並非王府所有,某若是讓其入城,如何對那些百姓商賈交代?”


    此言一出,人群裏頓時傳來叫好聲。


    任何時候,正直的官員都是大家喜聞樂見的。


    梁王府的管事大怒,他仗著武三思的名聲,在這關中地界向來都是橫行無忌,何曾遇過如此刁難?正想要駁斥幾句,忽然被身後的人拉住。管事愕然迴頭,身後那人在他耳邊低聲說道:“眼下許多外地官員在此,若是夾雜不清,怕是有損殿下威名。”


    管事一想有道理,隻不過心氣難平,惡狠狠的瞪了那都尉一眼,轉身從一輛車上拽出一紅一黃兩卷綃綢,往老者牛車的車轅上一扔,說道:“此乃炭資,汝待午後自行去王府交付竹炭,若是敢收了炭資卻不去交付,哼哼,老子扒你的皮!”


    說完,揮手嗬斥車隊繼續入城。


    那老者愣住,看了看車轅上單薄的兩卷綃綢,急忙拉住管事的衣袖:“貴人慢走……這個……小老兒這一車炭足有三百斤,您這些綃綢怕是不夠……”


    管事先是被守城兵卒幾次三番的阻攔,依然覺得丟了麵子,心裏窩火,現在這老者又是喋喋不休,頓時惱怒,迴身就是一個大嘴巴,正抽在老者臉上。


    “啪”


    老者猝不及防,被一個巴掌抽得一個趔趄,捂著臉不可置信的看著管事,不明白自己為何挨打。


    那管事怒道:“老不死的,給臉不要臉是不?王府買你的炭,那是你祖上積德,老子給你兩匹綢緞,還嫌不夠?”


    老者捂著出血的嘴角,委委屈屈的瞅了一眼車轅上兩匹綃綢,心道這是綢緞麽?再說,也就是個幾尺罷了,何來兩匹?


    民不與官鬥,這個道理老者明白,活到這麽大歲數,啥沒見過?即便這位管事並不是官,但是作為梁王府的管事,那可是比一般的官都威風。


    可是想想家裏已然癱瘓的老嫗,想想空空的米缸,不得不苦苦哀求道:“還請貴人多賞賜一點……”


    管事卻是滿臉不耐:“你這老東西,莫要得寸進尺!老子把話撂這兒,炭資某已經付了,若是敢賣給別人,老子打折你的腿!”


    老者呆呆的看著那兩卷綃綢,欲哭無淚。兵卒將車隊最後的一輛牛車攔下,瞪著趕車的老者一頓訓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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