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象神宮的大殿內,前麵一大群坐著的紫衣官員,後麵紅、綠、藍三色官員則是依次而立,神情肅穆。顯然,大家都知道,今天的大朝會,將會有重要的事情要討論。


    女皇終於在宮娥的簇擁之下,姍姍而來。這也讓一些憂心忡忡,擔心女皇進一步墜入深淵的大臣們暫時地放下了心思,開始為下一次女皇是否能如時參加早朝而憂慮起來。


    行禮已畢,站在武則天左手邊擔任殿頭官的上官婉兒上前兩步,唱道:“有事啟奏,無事退朝!”


    其實,高宗在位的晚期,博聞強識,記憶力驚人的上官婉兒就開始跟著兩位“聖人”臨朝了。那時候,高宗顧忌麵子,覺得帶著一個十幾歲的小女孩上朝有些不像話,便在禦座後麵設一個小小的位置,專供上官婉兒坐。上官婉兒便在那個位置上記錄各位大臣的言行,以備二聖臨時諮詢。


    武則天踐祚之後,也就比避忌上官婉兒了,直接把她從禦座後麵扯了出來,讓她代替宦者來當這個殿頭官。武則天覺得,自己一個女人既然能當皇帝,身邊的一個女人當殿頭官自然沒有什麽問題的。事實上,也就是從這時候開始,上官婉兒成為了整個朝堂裏麵最有權勢的人物之一。這一點,也許連上官婉兒自己,都沒有意識到。


    忽聽後麵站著的人群中排在最前麵的幾個人之一厲聲喊道:“臣文昌台左肅機王循有事要奏!”


    不知是因為激動還是平常就是這樣說話的,他的聲音特別大,一語方了,大殿之內迴聲連連,倒像是他本人一次又一次地在重複自己的話一般。


    眾人一見這出列之人竟是王循,也是頗為意外。


    要知道,一般新進京的朝官,都會低頭做事,盡量避免出風頭,才能博得上下的好感。隻有等你在你自己的部門裏獲得了足夠的聲譽和權威,你在朝堂中說話,才有足夠的底氣,因為你的同僚也會盡量站起來支持你。


    可是,王循雖然官居四品,調進京來還不過十幾天,文昌台裏麵的那些麵孔都還沒有認全呢,更別談立足是否穩當了,就急著出頭了,真是太也不可思議。


    朝堂之上,有不少太原王氏的族人,一見本族年青一代中最有出息的王循竟是這樣一副愣頭青模樣,好像沒有受過這方麵的教導一般,都是滿麵羞愧,低下頭去。


    武則天顯然也並不認識眼前這位年輕的官員。但王循長得倒是相貌堂堂,這讓對美男素來都十分青睞的她有了不小的興趣:“愛卿請講!”


    “臣要彈劾侍禦史陳玄亦、柳汲等人,為了一己私利,勾結原司憲大夫來俊臣禍亂朝綱,為非作歹,請陛下明察!”


    這話有若一個鐵錘敲打在一塊鐵板之上,出“鏘鏘”的聲音,卻也不是完全不講策略的。司憲大夫就是以前的禦史中丞。唐朝的禦史台名義上的堂官是禦史大夫,但禦史大夫由於位高權重,並不常置,很多時候都是以中丞為禦史台之,管理日常事務。


    而禦史台又是王循這個文昌台左肅機的監察範圍。他彈劾現在在位的禦史沒有問題,彈劾前任司憲大夫也沒有問題。就這樣,他把現在已經不在他管轄範圍之內的合宮縣尉來俊臣拖進了他的射程之內。


    話音一出,眾人更加靜了,已經很多年,沒有哪個不怕死的敢彈劾來俊臣了。在大家的記憶裏,以往彈劾過來俊臣的人,如今都已經成為曆史人物了。


    難道,眼前這個正氣凜然的年輕人這麽快也要成為曆史人物了嗎?


    可惜啊可惜!因著王循方才的一番話,眾人對他的印象好了很多,未免都開始為他惋惜起來。


    在這些同情的目光之中,也夾雜著幾道疑惑的目光,如電一般射在王循的身上。


    籍著後麵隊列裏短暫的混亂,梁王武三思迅地迴過頭來,看了一眼後麵的鳳閣舍人宋璟。而宋璟的目光則是全無保留地落在王循身上,也是充滿了震驚和敬佩。


    本來,按照宋璟他們預定好的計劃,是要後日常朝的時候對來俊臣進行彈劾的。因為今天,來俊臣本人也恰在朝會的隊列裏麵,這就意味著若是今天彈劾來俊臣,就要和他正麵對撼。當朝之中,還真沒有幾個人敢於這樣做的。


    宋璟聯係好的那一群人也無一不是麵麵相覷,不知所以。誰也不明白,這個愣頭青到底想要做什麽?難道就憑他一個人的力量,就想蚍蜉撼大樹?雖說他是剛剛從外地調來的,對於京中的局勢未必有那麽好的把握,可他畢竟也是正四品的大官,在官場上好歹也摸爬滾打了很多年的,怎麽會如此不知死活!


    武三思隻看了一眼宋璟,便知道今日的事情絕非出自他的安排。也就是說,還有另外一批人搶在他的前頭動手了,這批人是誰呢?


    武三思把目光轉向了他前麵的魏王武承嗣。


    仿佛老僧入定一般,武承嗣悠然靜坐,似乎根本沒有聽見王循那鏗鏘有力的話音。


    武三思陷入了沉思之中。


    他和武承嗣雖然是堂兄弟,卻也是競爭對手的關係。在對付李家一事上,大家目標一致,是可以精誠合作的。可當李家式微,武家的勢力日漸強盛起來,誰來接過武皇的衣缽,成為武家下一任的掌舵人就成了問題。有了這個問題,武家的內部就難免出現了勾心鬥角。


    武承嗣是武皇的長侄,理所當然地成為了眾人心目中繼承人的第一人選。但包括武三思在內的武家其他子侄卻未必完全讚同。他們都覺得,自己才能不下於武承嗣那個病夫,沒有理由要向武承嗣南麵稱臣。


    這幾個人裏麵,又以武三思的野心最大,這主要是因為武三思和武承嗣都是武則天的親侄子,不像其他幾個是堂侄。而且,相對於武承嗣因為長年身體欠佳,導致的形象上有些萎靡,缺乏上位者的威勢。武三思相貌堂堂,高大俊朗,堪稱威武不凡。單從長相上來看,武三思比武承嗣要討喜了很多。


    “難道不是大郎指使的?”武三思頗為疑惑地看著武承嗣一動不動的樣子,心中的懷疑頓時消除了不少:“然則,除了大郎,又有誰能指使得動王循呢?難道——”


    抬頭看看高高在上的禦座,武三思的心中泛起一股寒意。所謂“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這話沒有誰不懂,可真正明白這個道理的卻並不是很多,武三思就是其中之一。因為他自己本身就做過很多過河拆橋的事情,對於這種事情的嗅覺,就變得異常的靈敏。


    如今的武則天畢竟不是當初的太後了,她的地位已經十分穩固,再也不需要通過殺戮來震懾朝中百官了。關於這一點,一些有眼力的人都從這幾年酷吏們一個接著一個的凋零之中看出來了。既然周興、來子珣、侯思止這些人都死得,來俊臣也就沒有理由死不得!


    看著高高在上的姑母那威嚴的眼神,那古井無波的臉色,武三思不知不覺地低下了頭。


    “王循,你休要血口噴人!”


    不等武則天開口,東班文臣的後麵忽然傳來一個尖銳的聲音。隨即,一個矮瘦的人影撥開眾人,大踏步追了上來,一把拉住王循。


    這兩個人一個高大俊朗,由於常年奔波,皮膚帶著點黝黑之色;而另外一個矮小猥瑣,臉色蒼白。看起來,倒真是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看著來俊臣以近乎市井的方式拉住王循,武則天的眉頭不由得皺了皺。


    說實在的,她這幾年以來,的確是有意在消滅酷吏,朝中的一大幫子酷吏都已經6續被鏟除。唯有來俊臣是她一直沒有動手,甚至還有些不忍心動手的。


    原因無他,作為一個皇帝,總有那麽一點並不好公之於台麵之上的事情需要人去做。而這種事情決不能交給徐有功、宋璟這樣的正直大臣,倒是來俊臣這樣不擇手段的人最合她的心思。而且,來俊臣此人也十分的忠心,做事極為用心,雖然有時候手段酷厲一些,卻能很好地完成交給他的任務,這才是最關鍵的。


    可是,來俊臣和吉頊不一樣的地方就在於,他實在沒有讀過什麽書,自幼又是在市井之中長大的,很多時候容易忘記自己這是在朝堂之上,而不是市井之中。就不如說,現在——


    “來俊臣,你眼中還有朝堂,還有陛下嗎?”王循出列的時候還有些擔心的,見到來俊臣之後反而徹底放開了,厲聲喝道。


    來俊臣這才注意到自己失了禮數,迴頭一看,卻見眾人無不暗暗偷笑,不由得輕輕地冷哼一聲。


    百官頓時啞然。就連方才笑得最厲害的,這時候也立即斂起了笑意,換上一臉的木然之色。


    武則天的眉頭不由得又皺了皺。對於來俊臣的威懾力,她也多少聽說過,隻是她向來不以為意,覺得一個小小的九品官,威勢再盛,也不可能作威作福到什麽程度。可是,今日一見,她就不由得開始有些相信以前聽到的那些流言蜚語了。


    來俊臣見眾人對於畏懼如斯,也是暗暗得意,很從容地上前跪倒,道:“啟奏陛下,王循這廝和臣之間有罅隙,早就有心打擊報複於臣,還請陛下為臣做主!”


    “哦!”武則天淡淡地說道:“是這樣嗎?”轉向王循道:“王愛卿是吧?若是朕記憶力不差的話,你似乎是來愛卿的舅兄,如何卻要彈劾來愛卿呢?”


    王循正氣凜然地說道:“陛下此言差矣,國事麵前,沒有親疏!再者,臣妹乃是被來俊臣強搶為妻的。她之所以一直虛與委蛇,便是希望有朝一日能揭穿來俊臣此人的不軌妄圖。臣進京之後不久,就將臣妹接迴了自己身邊,她和來俊臣如今再無瓜葛!”


    來俊臣氣得七竅生煙。王氏是他當初強搶來的,沒有走什麽婚姻的正常程序,更沒有在官府備案。按照嚴格意義上來說,他們其實隻能算是非法同居,並沒有法律保障。若是按照王循所言,王氏一去不複返了,他來俊臣除非再把她搶迴來,否則根本沒有辦法。而且,作為一個男人,居然被女人一腳踢開,要是傳出去,不知道該有多少人笑掉大牙哩!


    “王循,你這奸賊,你原來早就包藏禍心了,虧我還——”


    “肅靜!”武則天忽然插入,道:“來俊臣,王循所言,可是實情?你可做了強搶人妻之事?”


    來俊臣一愣。事實上,這種事情武則天不可能不知道,隻是以往並沒有人敢於那這個說事,而且武則天也一直視而不見,這才含含糊糊地糊弄到了今日。如今,王循竟然絲毫不顧自己還有他妹妹的臉麵,把事情捅出來,實在讓他有點不知所措。


    狠狠地咬了一下嘴唇,來俊臣嘶聲道:“陛下,王循這是血口噴人,臣和王氏之間早有奸情,這才拋開了她原先的丈夫段簡共居一處!這事情,有她的丈夫段簡為證!”


    “哄——”眾人嘩然。誰也沒有想到,來俊臣居然采取了這個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手段來反擊。他居然把自己和段簡自己的關係稱作通奸!


    不愧是市井之徒,根本就不講什麽廉恥,為了把王循拉下水,他當真是什麽都敢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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