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他的生父不是這樣的人,那是個合則來不合則去的男人,交好的,肝膽相照;不好的,理都不理,這種暗中的把戲,他從來不屑一顧。


    ……所以後來,才落得那樣的結局。


    薑嘯之不知道自己這樣人前一套背後一套,究竟是和養父學來的,還是為了避免重蹈生父的覆轍。


    又或者,這是受了慕沛的影響。在慕家那幾年,耳濡目染,他不可能學不會權謀和勾鬥。


    想起慕家,想起過世的慕沛,薑嘯之在心裏微微嘆了口氣,但這嘆息並不是為他自己。


    他想起了一個人。


    二十多年前的冬天,他曾帶著這個人,一路跋涉從舜天到素州。


    那次他本來是迴舜天過年探親的,卻沒想到臨迴素州之前,被當時還是太子的宗恪,塞了這麽個莫名其妙的包袱在身上。


    那是個比宗恪還小的男孩子,五六歲的樣子,小得像個玩偶。那天宗恪名義上是約薑嘯之到郊外騎馬,但在途中,卻牽出這麽個小娃娃來,又秘密囑咐他,讓他把這孩子送出舜天。


    “一定不要讓我父皇發覺,不然你和他都沒命。嘯之,你隻把他送出舜天。”宗恪說著,又看了看那個小男孩,“再往後,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薑嘯之一見那孩子,他吃了一驚,男孩的頭髮竟如黃金般閃耀。


    “太子,他是鵠邪王族?”


    第一百七十九章


    宗恪倒沒像薑嘯之那麽驚訝,但他也沒有直接迴答薑嘯之的問題,隻伸手摸了摸孩子的金髮:“……他叫阿濯。我和他說了,你會保護他,把他平安送出舜天。”


    那孩子看起來很孱弱,像是害怕似的,身子蜷縮成一團。薑嘯之彎腰抱起他,男孩把胳膊摟住他的脖頸,手臂一伸,有金屬叮錚的聲響,薑嘯之定睛一看,男孩右臂上拴著一串鐵鏈,


    “父皇把他拴在我的書房裏,鑰匙給了我。我用斧子剁過,斷不了。”宗恪悄聲說,“這是天屻山玄鐵打造而成的,普通兵刃弄不斷它。”


    薑嘯之心裏疑惑,他忍了半天,才低聲道:“太子,這孩子……”


    宗恪沉默片刻,才低聲道:“是俘虜。父皇以為我喜歡,所以特意把他送給我當玩具,但是進宮就得淨身,我不想他被淨身,再留著他,我怕……保不住他了。”


    說完,宗恪又轉頭對那孩子說:“阿濯,往後,你要自己當心。”


    宗恪的語氣很溫和,像個歷經風雨的大人。男孩默默聽著,海藍色的大眼睛一眨,兩滴熱乎乎的眼淚,落在了薑嘯之的脖子上。


    後來薑嘯之才聽說,因為放走了這個孩子,宗恪被大怒的延太祖,一刀砍在肩膀上。他差點被失控的父親給要了命。


    當晚,薑嘯之把這孩子抱迴了周府,他怕養父母發覺,就悄悄把他藏在柴房裏,夜裏偷偷給他送吃的和飲水,還有保暖的毛毯。


    次日,他抱著這孩子上了路,一路上。薑嘯之都不敢讓他離開自己身邊,生怕有負宗恪的囑託。然後他就發覺,阿濯這孩子。不會說話。


    “難道又是個啞巴?”薑嘯之唉聲嘆氣,他怎麽總招惹啞巴呢?


    後來他才明白,原來孩子不是不會說話。他是既不會說狄語,也不會說齊語。他隻會說鵠邪話。


    雖然無法溝通。但是薑嘯之從不為難這孩子,他已經大了,不再像兩年前那樣愛捉弄人。每次吃飯,薑嘯之都用小勺一口一口的餵給阿濯,因為他手上綁著鐵鏈,一有動靜就嘩嘩響,薑嘯之怕被人發覺


    而且這金髮的小娃娃成天跟著他。特別喜歡軟軟的讓他抱在懷裏,那時候,阿濯就像依戀兄長一樣依戀他。


    金髮娃娃長得很漂亮,他還年幼,很愛哭。夜裏自己低聲唱著薑嘯之聽不懂的歌謠,調子總是那麽悽慘,唱到後來就哭起來,總得要薑嘯之哄好久。這種時候,薑嘯之就會抱住他,笨拙的給他擦眼淚。讓他把小臉貼在自己脖頸上,他的小嘴像玫瑰一樣柔軟,又熱又潮的氣息,弄得薑嘯之脖子癢癢的。


    這孩子就像自己的弟弟。薑嘯之想。在華胤,他是給人家當弟弟,家裏三個哥哥,屬他最小,大家都寵著,隻要他一哭,所有人都上前來哄。後來那個家覆滅了,他來了舜天,身邊卻盡是比他年齡小的男孩:井遙,宗恆,宗恪……現在,又加上這麽個麵團似的小東西。


    他幾乎忘記給人當弟弟是什麽滋味了,如今他總是給人當哥哥,不光自己哭不成,還要去照顧人家、安撫人家,遇到事情也要讓著人家。包括太子宗恪,心理上也在把他當做哥哥看待。所以薑嘯之時常鬱悶,他還是很想當弟弟,可是再也當不成了,一想到這兒,他就覺得自己很命苦。


    但是這麽個淚汪汪的小東西,到底要怎麽辦才好呢?薑嘯之發愁,那時候他也不過十四歲,比這小傢夥大六七歲而已,還是個孩子。身邊僕從看見薑嘯之攬了這麽大的事兒,臉都嚇白了,薑嘯之費了好大的勁兒,才逼迫他們幾個發誓,決不去告訴周朝宗。


    但是孩子這麽一直跟著他,也不是個事兒。雖然宗恪說隻要送出舜天,不要讓陛下發覺就行了,可他沒說到底該送去哪兒,看來宗恪也不知道。在舜天的宮裏呆了一段時間,孩子聽得懂狄語,卻不會說。薑嘯之問這孩子要不要迴薊涼,阿濯沉默,然後搖搖頭。


    為什麽阿濯不肯迴薊涼去呢?他不是鵠邪王族麽?薑嘯之弄不懂,他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來,想必其中另有隱情。


    舜天去素州的路,很漫長,薑嘯之曾經考慮要把阿濯中途放在某個地方,但是一路上,他找來找去,覺得哪兒都不妥,重生拈花手。孩子生了一頭金髮,放在哪兒都能被認出是鵠邪人,鵠邪人在中原人心裏,一向不受歡迎,這樣做,太不安全了。


    曾經一度,經過淵州時,薑嘯之想把他扔在綢緞鋪子門口,他想,就讓那些有錢的綢緞商們把他撿去好了,在富貴人家平平安安過一生,那也不錯。


    因為打定了這個主意,他就帶著阿濯從旅館出來,把他右手上的鐵鏈用布纏好,又給他仔細包好了頭髮,不讓人瞧出他的金髮。


    那天早上,薑嘯之手牽著他,一家一家的綢緞鋪子看。淵州是絲綢販賣的集中地,首府瀾薔是個熱鬧的商業城市,這樣的鋪子連綿不到頭,時候還非常早,商鋪都還沒開門,灰撲撲的橙色格子門擋著店麵,晨霧未散,大街上,一個人都沒有。


    薑嘯之牽著阿濯的手,走了許久,終於以扔骰子的心態,選了一家,站住。那家店,看起來店麵挺大,上麵寫著百年老店瑞麟祥。薑嘯之知道這家店,華胤也有分號,這是家生意做得很大的店,所以,按理說應該非常有錢吧?薑嘯之想。


    然後,他掏出懷裏僅有的二兩銀子,蹲下身來,塞到孩子的懷裏。


    “你就站在這兒吧,等到店開門了,你就……”薑嘯之講到這兒,也不知該怎麽辦了。


    他隻是聽說,有人把孩子放在店門口或者廟門口,自然就會被領去。可一路上他找不到廟,隻找到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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