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小雍山都攻下來了,還擔心這麽個女人麽?”蕭錚道,“想當年……”


    “又來了。什麽想當年?都把我說成老頭子了。”他搖搖頭,“這還不如上陣打仗呢,就算拚個你死我活,也沒這麽費勁的。”


    蕭錚笑起來:“陛下是知道侯爺能擔大任,才把這等棘手的事情丟給侯爺您。事情總是可以一步步慢慢來的。”


    薑嘯之點點頭:“我知道。先等等看吧。”


    今晚是蕭錚值夜,待要迴臥室,薑嘯之忽然說:“裴峻他們該迴來了吧?”


    裴峻和丁威也是錦衣衛來這邊執行任務的,是因為過來太久了,那倆暫時迴華胤探親,薑嘯之給了他們十天假——換做這邊就是一個多月,那倆也差不多該迴來了。


    “應該就這兩天。”蕭錚說。


    薑嘯之皺了皺眉:“那這兒快住不下了,等他倆迴來,都沒床睡了。”


    蕭錚思索片刻,道:“下官也在琢磨,而且萬一皇後再搬走呢?她一個人方便,拎了包就走人,可咱們一直一直這麽搬家,總不是個事兒。”


    暫時,倆人都想不出好辦法。


    迴到自己的臥室,薑嘯之關了燈躺下,隔壁房間遊迅在打唿嚕,很有節奏感,卻不算吵。


    薑嘯之翻了個身,看看手錶快一點了,可他睡不著。


    想當年……


    蕭錚的話,像一條睡醒的巨鯨,隻輕輕一個側身,就把薑嘯之浩瀚的迴憶之海又翻騰起來了,他甚至都還記得在馳龍軍發動總攻前,自己為鼓舞士氣說的那番話:“不要忘記,上溯兩百年,小雍山從來都是咱們狄人的。林慕臻若魂魄還在,就讓他眼睜睜瞧著咱們奪迴自己的家”


    那時候,他的狄語已經說得非常順了,不帶一絲一毫的口音,不知底細的人,會以為他就是舜天土生土長的。


    他的國語說得甚至比宗恪還好,每次宗恪說國語說得磕磕巴巴的時候,薑嘯之就不得不去糾正他。弄得宗恪忍不住抱怨,當年薑嘯之明明和他一樣從零開始,為什麽現在卻變成了他來糾正自己?


    這種時候,薑嘯之會微笑,不加任何辯解,其實心裏卻很想嘲弄天子一句:“誰說我從零開始?你才是真正的從零開始呢,至少我不是啞巴。”


    薑嘯之對宗恪的第一印象,就是如此:啞巴。


    他還記得第一次見到宗恪,是他在發脾氣,可是這個十歲的孩子不會說話,隻會哇哇叫。


    “他怎麽了?”薑嘯之驚愕地轉頭問周朝宗,就是那個幾天之前,剛剛把他從街上帶迴來的中年男人。


    “他生了氣。”男人微微苦笑,“所以才亂砸東西。”


    薑嘯之想了想:“他是啞巴麽?”


    周朝宗搖搖頭:“他不是啞巴,他隻是不能說話。”


    這算什麽藉口?薑嘯之鬱悶地想,不能說話,不就是個啞巴麽?


    沒過多久他們就出發了,離開華胤,往舜天去。


    一路上,薑嘯之都能聽見那孩子“啊啊”的叫聲,他沒法表達自己,餓了,“啊啊”的叫;生氣了,也還是“啊啊”的叫。


    薑嘯之知道,他新認的那個養父,每天都在教那孩子說話,可惜成效不大。他也看見晚間,周朝宗口幹舌燥的迴來,嘴唇上火,起了血泡。


    “他不會是個傻子吧?”薑嘯之擔心地問,“這麽傻,教不會他的。”


    周朝宗搖搖頭:“他不傻。他隻是說不出來。”


    把一盞茶灌進嘴裏,周朝宗放下茶盞,看看薑嘯之:“白天給你的書,念得怎麽樣?”


    他的聲音有些嘶啞,想必是白天不停和那孩子說話,累著了。


    薑嘯之低下頭,有些不好意思:“……有好些字兒都忘了,不認識。”


    周朝宗笑了笑:“沒關係,比你差的還有呢。”


    “啊?”


    “那孩子根本不識字,我給他看過書,他一個字也不認識,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周朝宗嘆了口氣,“這下,可麻煩了。”


    薑嘯之一暈,他有四年沒認真念書了,之前月湄也抽空教過他,她不肯讓他忘記自己的家學,可月湄隻是個窯姐,會畫畫,字寫得極佳,也會吟詩作賦,然而,那都不是正經學問,不過是為了討嫖客歡心的小把戲,更談不上有高深的學識。


    月湄死後,薑嘯之就徹底和書本斷了來往。如今再撿起來,卻驚慌地發覺,一本書上的字,他有三分之一念不出來。


    他很羞愧,以為自己這樣已經是最糟糕的了,沒想到還有比他更糟糕的:那個啞巴,連字都不認識。


    “那,還是個傻蛋呀。”他喃喃道。


    周朝宗一怔,卻笑了。


    “他真的不笨,就是被耽誤了。”說到這兒,男人微微嘆了口氣,“阿笑,你沒事兒也過去和他說說話,可能你們孩子之間,比我更好溝通。”


    因為有養父的吩咐,薑嘯之在用功的閑暇,也經常往那啞巴孩子的住處去。


    當然,沒人敢叫他“啞巴”,他們叫那孩子“太子”。


    啞巴太子比薑嘯之小兩歲,但是看起來,卻像是小了三四歲。他的個頭很小,又瘦弱,隻有一雙眼睛,黑錚錚的,很嚇人。


    薑嘯之不喜歡啞巴,他才剛從華胤那些亂糟糟的陋巷出來,脾性裏,還帶著街頭混混的痞氣,人家都尊稱那孩子“太子”,隻有他,一張口就是“餵啞巴”,也不管那孩子生不生氣。


    啞巴不會說話,卻很兇,發急了,就會突然抓著薑嘯之咬他,那小狼一樣的瘋態,剛開始,常常把不知情況的薑嘯之嚇得屁滾尿流。


    “娘的,算是知道你為什麽不肯說話了”他恨恨地看著被啞巴扯破的袖子,那是養父剛叫人給他做的新衣服,“人家的嘴,長了都是說話用的,你的嘴,隻為了咬人”


    啞巴比薑嘯之年齡小,力氣也更小,打不過他,剛才那一撲沒咬上,被薑嘯之一把推翻在地上,半天爬不起來。


    狄人不像齊人,有嚴重的尊卑觀念,他們更信奉強者為王。尤其是對小孩子,狄人普遍認為小孩子之間就該打鬧,不能參與打鬧的是弱者,長大了隻會變成懦夫。


    所以薑嘯之偶爾,會把啞巴摁在地上揍他,這種時候也沒人跑進來勸。隻是薑嘯之自己會小心,不掛出幌子,免得養父看見會責怪自己。


    啞巴被他揍了,也不哭,隻拚命還擊。可他太弱了,那種還擊在薑嘯之看來,不過是胡攪蠻纏。但是打架了總會落下些痕跡,等到周朝宗發覺,薑嘯之又有一件新袍子被扯裂了,就問他到底是怎麽迴事。


    “被啞巴抓的”他恨恨道,“好心教他說話,他還打我”


    其實薑嘯之沒正經教啞巴說話,他盡顧著嘲弄那孩子了,不是管他叫“啞巴”,就是管他叫“傻子”,揪他的頭髮,擰他的屁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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