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烺屏退了下人,花園的木亭裏,隻剩了他和泉子兩個,今天泉子雖然奉旨前來,但是等公務交接一完畢,旁人走幹淨了,他也不再那麽拘禮。


    實際上,泉子來蔡烺這宅子的次數,比宗恪估量的要多,但他為人謹慎,行事小心,藉口也找得十分巧妙,所以倆人秘密的往來,並沒有多少人能夠知曉。


    四下裏,安靜無人,仿佛能聽見蝴蝶在花間扇動翅膀的聲音。已經是三月了,風很暖,空氣卷著嫩嫩花瓣的芬芳,蔓生在牆角下的鼠尾草那綠色帶圓點的花紋,織成一片頑皮翠意,把灰暗的牆壁都浸染了,青草曬了一上午,此刻正散發出熱乎乎的猛烈清香。


    一群白鴿在嚴絲合縫的藍天之下不停盤旋,鴿哨清晰。


    泉子放下水晶杯,閉上眼睛,過了一會兒,他能感覺到陰影慢慢靠過來,有雙溫熱的手撫上他的肩頭。


    過了好一會兒,蔡烺才鬆開他,泉子睜開眼睛,凝視著他。


    這是個還不到三十歲的年輕人,雖然出征打過仗,身形卻並不健碩,猛一眼看上去,卻有些病病弱弱的樣子,他的容貌也不是普通武將那種粗線條,而是細緻的、略含著一點溫婉的愁容,男人有一雙動人的黑眼睛,泉子聽宗恪說,蔡烺的樣子,“像夜晚淋了雨又找不著家的雪瑞納”,泉子本來不知道雪瑞納是什麽樣,拜能夠畫幾筆的蓮子所賜,他頭一次見到這種古怪的犬類,所以後來,每次想到這個比喻,泉子都忍不住想笑。


    此刻蔡烺的唿吸有些不平穩,正用溫柔似野花般的神情看著泉子。他這麽安靜,讓泉子甚至不怎麽厭煩剛才的親吻。


    但是,泉子依然從這張臉上看見了較近的眉間距,還有方方的下顎,青銅一樣瘦瘦的臉頰,以及略有點突兀的鼻尖——這全都是酈氏一族的生理遺傳,它們不容置疑地提醒著泉子,麵前這個男人和太後的血緣關係。


    “鴿子,是這附近的?”泉子忽然問。


    蔡烺愣了愣:“是啊,不知是這附近誰家養的——喜歡鴿子?”


    泉子點了點頭。


    “那我也叫人養一群,下次你來,給你看。”


    泉子微微笑起來,把手放在蔡烺的耳後,他的手指能摩擦到他細細的鬢髮。


    “難得看見你這麽高興。”蔡烺突然說。


    泉子柔聲道:“難道平日我有不高興麽?”


    “不是不高興,隻是不太快活。”蔡烺看看他,“你的眼睛裏麵,平時很少有東西。”


    泉子不出聲,隻凝視著他,像凝視一個孩子。


    “我雖然愚笨,不通世情,可是這方麵天生就靈。”蔡烺繼續說,“誰的心裏有什麽,眼睛就能顯出什麽來——隻有你,我看不見你眼睛裏有什麽。”


    也許那是因為,我的心裏什麽也沒有,泉子想。


    “有人的眼睛,看著讓人不舒服。”蔡烺說到這兒,皺了皺眉頭,“昨天那個鵠邪人就是。”


    “鵠邪人?”


    蔡烺仿佛醒悟過來,他壓低聲音:“昨天,我在我哥哥那兒看見的,一個鵠邪人,包著頭髮,細細的藍眼睛。”


    泉子心裏一驚安平侯的府邸有鵠邪人來往?


    “是哪家的鵠邪家奴?”


    蔡烺搖搖頭:“不是京城的人,也不是哪家的家奴,我不認識,從未見過。而且昨天是不湊巧遇見的,看我哥哥那神色,恐怕不想讓我看見那人。”


    這麽說來,是晉王世子的人了,泉子暗自思忖,他得把這事兒告訴宗恪。


    他很少主動向蔡烺打聽什麽,泉子不希望對方察覺到自己的動機,但是蔡烺自己會說,他和酈家那些人一向合不來,又沒有可以發牢騷的地方,偶爾說多了,就會漏些信息出來。


    “蔡將軍和安平侯已經和好如初了麽?”泉子又問。


    “和好如初談不上,我還寧可迴鎮撫司,和薑嘯之他們喝酒呢。”他搖搖頭,“是你說,別再鬧別扭,我後來也想過了,不能一直這麽戳著。哥哥不喜歡我這樣子,若不是彼此兄弟,恐怕從此就成陌路人了。”


    “安平侯和蔡將軍是同胞手足,怎麽會為了這麽點事就斷了親情呢?”泉子笑道,“是蔡將軍多慮了。”


    蔡烺皺起眉頭:“沒想到,連你也說這種套話……”


    泉子被他說得沉默了片刻,才道:“也可能是因為,我不想再看見兄弟間出現裂痕。這幾天已經看夠了。”


    “什麽意思?”


    接下來,泉子就把自己中毒的事,告訴了蔡烺,他說阿蓴和阿茶為此事產生猜忌,感情已經不像從前那麽好了。


    “那你現在怎麽樣?”蔡烺很緊張地瞧他。


    “已經沒事了。”泉子笑道,“隻是,這半年不能再用力。”


    “這事兒,幕後指使一定是我姨母。”蔡烺冷冷道。


    泉子不說話。


    “所以我才說,你不該留在宮裏。”蔡烺忍不住道,“這種龍潭虎穴,多留一天都是危險。”


    泉子收迴了手指,剛才的柔情忽然散去,如烈日下的冰雪。


    他隨手拿起堆積在一旁的花朵,那是新鮮木槿,粉紅的色澤像少女的手指。


    “奴婢早說過了,宮裏就是奴婢的歸宿。”泉子轉動著花朵,淡淡地說,“奴婢與蔡將軍不同。”


    他改了口,從“我”又變迴到“奴婢”,蔡烺聽得出來,這是要刻意拉開距離。


    然而他依然堅持說:“泉子,我替你想辦法好不好?隻要你肯離宮,我會給你安排妥當的……”


    “離宮又能怎樣呢?讓奴婢躲在將軍的府裏麽?”泉子不耐煩地說,“奴婢不能離開宮裏,將軍又何嚐不是無法離開這一切?如果沒有太後,沒有安平侯,沒有周太傅沒有沂親王,如果將軍和這一切都毫無關係,此刻,將軍還會坐在這兒和奴婢說話麽?”


    泉子這一番話,像鞭子一樣毫不留情,蔡烺的臉色變得難看了。


    最終,他點了點頭:“你說得對。但是,泉子,不要把我和那些人劃歸為一類。帝後兩派,爭奪已久,如今朝中人人都在選擇立場,將自己歸檔,不是左就是右。別人都拿我當太後那邊的人,可我並不是。這甚至都不光是因為你。”


    泉子隱約覺得,剛才自己說得有點過了,蔡烺這種思維天真、不諳世事的人,總是讓他格外頭疼。


    “如果可能的話,我也希望自己能參與到這場戰爭裏。”蔡烺抬起頭來,粲然一笑,雙眸深處有銀光點點,“如果我有那個能耐,以各種陰謀權術籠絡人心、扭轉局勢,使大權在握,讓他們誰都不能動你絲毫,甚至讓你也不得不屈從於我……你是不是更希望我能變成那樣?”


    泉子答不上來。


    他忽然想起柴仕焱,那個害得他家破人亡的黑鬍子……難道他真的希望,蔡烺成為柴仕焱那樣的人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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