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民族,文化簡樸落後,不過鵠邪人擅長征戰,男性一到成年,就剃掉鬍鬚,再把孩童時散亂的頭髮編成很多根髮辮,一上了戰場,個個就像打了腎上腺素,化身兇蠻野獸。


    宗郢當然不害怕鵠邪人,那時候他的心都還在南方的齊朝,隻是北方有一半是和薊涼相連的,不想打仗也不行。太祖隻覺得這些傢夥不好對付,不能放鬆警惕,所以挑選了忠誠的晉王去防守,晉王酈宸自幼失去母親,他像尊重母親一樣尊重長姐,對姐夫的命令也言聽計從,所以盡管是異姓王,宗郢仍舊十分放心他,當然,這份信任並不是無條件的。


    宗郢晚年的那場病,來得迅猛沉重,到了後期,老頭子多數時間都處於昏迷不醒的階段。史書上說他在臨終前,曾對兒子諄諄教導治國之策,教他要“仁、孝”……這全是胡扯,在宗恪的記憶裏,他聽見的絕大多數是禦醫給父親吸痰的聲音,以及父親在高熱時候的胡言亂語,其中不乏喃喃咒罵,治國之策自然是沒有的,“仁孝”更是無處尋覓,就連正常有邏輯的言語,宗恪都沒聽見過幾句。


    某個深夜,碰巧隻有宗恪一人守在父親身邊,他那時也疲倦了,隻是強撐著精神,因為看樣子,宗郢也不過這兩日了,自從上次被幾個禦醫用猛藥搶迴性命之後,老頭子就不怎麽能說話了,他的唿吸聲一直那麽沉重,伴著嗚嚕嗚嚕的痰音,在寂寂的夜裏形成奇怪的節奏。


    連日的操勞,讓宗恪不知不覺睡著了,然而當他猛然清醒過來時,才意識到空氣裏,那古怪的音律消失了。宗恪不禁心慌,他趕緊站起身,去探視父親的情況。


    出乎少年意料的是,父親並未斷氣,他正大睜著眼睛,盯著自己!


    宗恪嚇得心一跳!


    “父親……”


    “你還在這兒啊?”宗郢發出沉沉的含混的聲音。


    宗恪咽了口唾沫,垂手道:“是。孩兒一直守在父親身邊。”


    “嗯,是在等我斷氣麽?”


    宗恪微微皺了一下眉頭,但仍舊恭敬道:“孩兒祈盼父皇早日康健。”


    “康健個屁!”宗郢突然咒罵了一句,他用力過猛,引得不住咳嗽起來。宗恪趕緊上前,替他平撫胸口。


    “孩兒去叫禦醫……”


    宗郢隻搖頭:“不要去叫他們。”


    喘息好容易過去,宗郢沉重地發出嘆息:“人人都盼著我死,恪兒,你也在盼著我死,對吧?”


    這種問題,宗恪本該立即否認,但不知為何,那一刻他竟沒做聲。


    宗郢發出短促低沉的笑。


    “果然是我的兒子。”他說,“你比你那兩個哥哥,更像我。”


    父親的話,讓宗恪驚詫且不悅,自從病倒後,宗郢的談吐就開始混亂,宗恪差不多有一個月,沒聽見父親說話這麽清晰了。


    他心裏,慢慢浮現了四個字:迴光返照。


    “就算你不喜歡這樣,也沒辦法,狼的兒子不會心存善念,隻懂得匍匐在父母腳下的那是羔羊。”


    宗郢這話,讓宗恪恐慌,他暗自揣測是不是自己做了什麽,在父親麵前露餡了,暴露了自己真實的想法。


    “好吧,趁著我現在還算清醒,趁著老天爺還給麵子,咱們父子倆,得趕緊說點正經事情了。”宗郢咳嗽了一聲,勉力支撐著坐起身來。


    宗恪扶著父親孱弱的肩背,他說:“國事方麵,父親之前不是已經有所交代了麽?”


    “嗯,可那是交代給柴仕焱他們聽的。”宗郢發出一聲惡作劇似的笑,“乖孩子,那不是交代給你聽的。”


    宗恪一驚,他這才明白父親話裏的意思。


    五天前,宗郢曾把四個顧命大臣叫到病榻跟前,對宗恪反覆叮囑,要他聽從顧命大臣們的教導,說,“我死之後,你要把他們四個當成你的親叔父”。宗郢這話,把那四個大臣說得當即涕淚滂沱,一個個俯首發誓,定會全心輔助幼主,忠貞報國。


    “你的那些嫡親的叔父們:寧王、遼王還有魏王,最終落得了何種下場,你是再清楚不過了。”宗郢嘆了口氣,“我看哪,他們四個,早晚也得步你那些親叔父的後塵。”


    宗恪心裏一動,他試探著問:“可是父親,他們得了父親的允許,如今個個執掌大權,等到父親千秋之後,孩兒又該怎麽辦呢?”


    宗郢看著兒子,他笑起來:“你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辦麽?這種事情用不著你老子再教你了吧?”


    “……”


    “好在你母後尚能坐鎮局勢,而且有阿宸那小子在,柴仕焱他們就算在京城翻出花來,也鬧不了太大的動靜。”


    宗恪知道,老頭子說的阿宸就是晉王酈宸,皇後的弟弟。


    “所以,真正麻煩的反而是酈氏姐弟,懂麽?”宗郢盯著兒子的眼睛,“那對你而言,才是個大難題呢!”


    宗恪身上一陣發抖,他沒料到,父親竟然會對他說這種話!


    “孩兒……孩兒定會孝順母後,不敢有絲毫忤逆!”


    宗郢從喉嚨裏,發出沉悶的笑聲。


    “不敢有絲毫忤逆?你真能做到麽?”他說,“你能忍三年五載,能忍一輩子麽?我看,你忍我這五年,都忍得快受不了了。”


    宗恪一聲也不敢出,他覺得父親那渾濁的眼珠盯著自己,眼神冰冷刺骨,像是能把自己的心給完全看透!


    “先不要輕舉妄動,明白麽?至少眼下對付柴仕焱他們,你母後還能助你一臂之力,可是恪兒,當你下決心想要掙脫她,就再不可反悔了。”他說到這兒,停了停,像是在觀察兒子的反應,“千萬別告訴我,你對你的母後,真存有母子之情啊。”


    宗恪不敢出聲!


    “唉,真要那樣就糟糕了。”宗郢咂了咂舌頭,他的口齒帶著含混之意,“恪兒,聰明的人會騙別人,卻不會騙自己。你懂麽?”


    宗恪的脊背發涼,但他依然努力點頭:“孩兒懂得。”


    “一旦得罪了你的母後,那就等於得罪了晉王,他們倆,不可能容忍你按自己的意願來。所以得罪之前,你要想清楚,如何能拿下酈宸,拿下他之後又要換誰替代,不能動手太早,處理柴仕焱和南征元齊,都需要這個人坐鎮西北;但也不能太遲,最長不能超過二十年。隻要給他二十年時間,等酈家那幫崽子完全控製了西北,那就難對付了。”


    宗恪想了半天,還是說:“父皇,真到那種時候,孩兒又該如何向母後交待?”


    “這就是唯一讓我可惜的地方。”老頭子說到這兒,輕輕咳了一陣,“恪兒,你做什麽事都得先找個理由說服自己,這不好。會浪費你太多的時間,甚至會把你拖進險境。你可是馬上要坐我這個位置的人。”


    那一刻,不知什麽緣故,宗恪突然想起父親的寶座,有次他單獨經過大殿,初升的月亮,照耀著高處那張鋪著彩綢的座椅,那一瞥,少年仿佛看見了一頭色彩斑斕的龐大怪獸,張著黑洞洞的大口,像是要吞噬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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