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贗品?”


    宗恪點點頭:“她隨手一指,就點出兩三處與真跡不符的地方,我竟一處都沒看出來。縈玉說,徐賢齡喜歡狐狸,卻篤信狐仙,所以畫狐時會以很巧妙的方式不點其眸,卻不顯得刻意,他是害怕自己擅自描摹狐狸,冒犯狐仙……我得到的那幅畫,狐狸雙眼圓睜,也難怪她一見就嗤之以鼻。”


    阮沅的怒火慢慢平息,縈玉在這方麵是有造詣的,她幼年跟從父親品鑑名畫時,宗恪還在為下一餐飯發愁……一個博聞強記,一個初入門徑,倆人水準相差太遠了,也難怪縈玉瞧不起他。


    “和秦子澗比起來,我差得不是一點點。”宗恪低聲喃喃,“有時聽他們兩個聯詩,拿一些我完全不知道的艱澀典故來互相調侃……或許那裏麵,還藏有我察覺不出來的對我的諷刺吧?”


    阮沅默默聽著。


    “……隻有一樣事情,我能勝過秦子澗。”


    “是什麽?”


    “棋。”


    宗恪說的就是圍棋,也是兩個世界裏麵,僅有的兩樣規則完全相同的遊戲之一,另外一樣,就是石頭剪刀布。


    “琴棋書畫,我輸了三樣,好歹有一樣水平勝過他。”宗恪露出像是自嘲一樣的微笑,“所以那段時間,隻要我心裏不痛快了,就會命令秦子澗和我下棋。”


    “……他輸了,你就快活了?”


    宗恪沒有立即迴答,半晌,才搖搖頭:“仍然不快活。”


    “怎麽呢?”


    “我們倆下棋的時候,縈玉總是在旁邊觀戰,秦子澗越輸,她就越著急,我看她著急,就會出手更狠……”


    阮沅搖搖頭,這不是故意慪氣又是什麽呢?縈玉和秦子澗據說差不多大,宗恪比他們倆小兩、三歲,雖然三個人是君、臣、後,可那時都不過才二十上下,也隻有小孩子,才會用這種孩子氣的辦法明爭暗鬥。


    “看著大片大片黑子被我吃光,我心裏就覺得特別痛快,我是故意的,我就是要氣得秦子澗吐血,就是要殺他個片甲不留、讓他難堪,我就是要讓縈玉看看,誰比誰強。”宗恪說到這兒,笑了一下,“但是後來我發覺,縈玉根本就不會誇我,她隻會去安慰輸了棋的秦子澗——我是贏了,可那又怎麽樣?縈玉除了沖我發火、說我‘下棋不擇手段、不是真君子’以外,睬都不睬我一眼。”


    阮沅“唉”了一聲,她真想拿手摸摸這傢夥的腦瓜,好好安慰他一番。


    她就坐在他的身邊,如此親密無間的距離,但卻什麽都不能做。


    寂靜的夜,隻剩了雪的沙沙聲,遠處,連鞭炮聲都停歇了。


    停了漫長的一段時間後,宗恪突然道:“我根本配不上縈玉,對吧?”


    他這麽一問,阮沅卡住了。


    “……怎麽能這麽說呢?”阮沅結結巴巴地說,“你是皇子,她是公主,這哪裏配不上了?”


    “傻瓜阮沅。”他微微一笑,“那些又算得了什麽?縈玉看重的不是那些,就算我把秦子澗變成太監,在她心裏,他也還是第一要緊的人。”


    “你把人變成太監了?!”她愕然道,“你怎麽能這麽做啊?!這太過分了!”


    “哼!是他對不起我在先!”宗恪惡狠狠地說,“他偷偷鑽進宮裏來,想帶著縈玉私奔,被我發覺還打算刺殺我,縈玉當時,肚子裏還懷著瑒兒呢。”


    阮沅不出聲了,這事兒,真複雜,她本來想責怪宗恪行事太毒辣,但是聽他這麽一說,阮沅又覺得自己不好隨意指責他,她一個外人,恐怕無法真正體會當事人的心情。


    “我的名字上,早已經塗滿了鮮血,”他喃喃道,“可我已經顧不得那麽多了,哪怕萬世之後,我的牌位上沾滿唾沫。”


    這話,起初阮沅沒怎麽聽懂,仔細迴味了一遍,她才感覺到其中的悲哀。


    “我不想讓縈玉忘記我,我怕她像小時候那樣,為了和秦子澗在一起而丟下我。我不想一個人,我一個人呆在那後麵的屋子裏,整整五年,宮裏的人把門加固,又把鎖給換了,我不能再爬出來了。起初縈玉還經常過來,隔著門和我說話,後來,她出現得越來越少,因為要去陪她的‘子澗哥哥’,她沒時間過來和我說話。”


    宗恪說到這兒,停下來,阮沅難過得不知該如何去安慰他。


    “也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她不來了,我日日夜夜盼望她能再來看我,和我說話,哪怕隻說一句話也好啊!可我的祈禱總是落空,她再沒來看過我,我給她刻的石頭,也不能送給她了。也許那兩年她有秦子澗陪著,早已經把我給忘了。”


    阮沅垂著頭,一聲不響地聽著,她知道宗恪喝醉了,這是壓在他心裏很多年的話,提起厲婷婷,宗恪在人前永遠是一副憎恨的冰冷臉孔,阮沅還以為他的心中,恨意會多過愛意,她從來沒聽他說起過這些。


    “所以我早想過,寧可她恨我,也要伐齊,我不想一個人孤零零地留在舜天,我害怕被她丟下,隻剩我一個人。”宗恪喃喃道,“可是現在你看,最後,還是隻剩我一個人,孤零零的。”


    阮沅的五髒肺腑,疼得像被利刃割過。


    她終於低聲說:“不是的,你不是孤零零一個人,有我陪著呢。”


    宗恪轉過頭來看著她,他慢慢微笑,罕見的伸出手去,握住阮沅的手。


    “幹什麽要在我身上浪費青春年華?”他低聲說,“早就和你說了,我是個壞人,你明白麽?做了很多很多壞事,殺了很多很多人。曾經愛我的,到最後都恨我——你不怕重蹈她們的覆轍麽?”


    阮沅一時喘不過氣來,她被宗恪握著手,渾身發軟,腦子跟著嗡嗡響!


    “我不在乎。”她輕聲說,“你是皇帝也好,是江洋大盜也罷,是乞兒是小偷,我都不在乎。這世上,沒有孽業的隻有佛祖。”


    宗恪笑道:“我造的孽,怕是比旁人都多一些。若想贖罪,恐怕隻有做和尚這一條路了。”


    “亂說!”


    “真的,我早想過了的。等瑒兒能獨立了,不需要我了,我就退位,找個深山老廟去修行、贖罪。”


    阮沅沉默不語,半晌,才啞聲道:“等你去做了和尚,我每天早早做好米飯和菜蔬,就在你下山化緣的路上等著,免得你走那麽遠的路、受人欺負。”


    她這話說得平淡之極,但是聽在宗恪耳中,卻如雪山崩塌,轟鳴不已。


    “謝謝。”最後,宗恪終於輕聲說,“阮沅,你真是個好人。”


    他握著她的手,貼在耳畔鬢髮前,閉上眼睛。


    屋裏很靜,雪落無聲,阮沅細細看他沉睡的臉孔,看他微微顫動的睫毛,不由得又想起那張臉,那眉如鴉翅,麵色如雪的臉孔,那是曾經受傷後的宗恪,不知為何在阮沅心裏,記憶裏那張臉孔,漸漸和《玫瑰盟》結尾處,那個枯坐於大雪之日的金翰國王子的形象,重合在了一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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