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重重唿了口氣,將信函扔在一旁。


    “早知向昶是個廢物,卻沒想到他連半年都撐不住。”宗恪握拳,輕輕捶了一下案幾,“這蠢物一味蠻幹,楚州這樣子,早晚得亂。”


    泉子在旁,端上茶水,他一聲都不響。


    內臣不得言國事,這是太祖定下的規矩,但實際上,宗恪並未全然遵守這規定,畢竟扶助他登上這帝位的最重要人物,就是個太監。


    宗恪抬頭看泉子:“她怎麽樣?”


    “迴陛下,過去時,阮姑娘正坐在燈下發呆呢。”泉子想了想,“好像,也沒在幹嘛。”


    “沒哭?”


    “沒有。看起來,沒怎麽驚慌。”


    “咦?真是個沉得住氣的女人。”宗恪道。


    “陛下,她和皇後不像。”泉子說。


    “因為沒血緣關係。”宗恪說,“她是皇後在那邊養父的外甥。”


    “原來如此。”


    “是林展鴻求那對夫婦收養了皇後。”


    “陛下,靖海公還是老樣子麽?”


    宗恪點點頭:“樣子沒太變,看起來老了一些。”


    “肯定的,這麽多年了。”泉子不知為何嘆了口氣。


    “好好的,嘆什麽氣?”


    “曾經的靖海公,卻落得這樣的命運……”


    宗恪輕輕搖頭:“他自己恐怕不這麽想,不然他不會還想殺我——說來,泉子,你覺得我這兩年在那邊,有什麽改變麽?”


    泉子看看宗恪,搖搖頭:“沒覺得大改變,就是說話有點兒讓奴婢聽不懂了。”


    宗恪笑了。


    “陛下,那邊……好玩麽?有意思麽?”


    這個太監從五歲開始就跟在他身邊,所以說話並不那麽拘謹。


    “得看怎麽說,那邊有好些東西我喜歡,想帶迴來,也有好些東西讓我討厭,恨不得再不過去。”


    宗恪說著,他的手指輕輕撫摸著麵前的煙缸,石製煙缸雕成玫瑰花樣,有著自然的淡淡褐色,光線流瀉,折射出奇異幻彩,吸引觀者目光。


    這是煙凍石,是他在巴伐利亞買的,為了這個價值不菲的煙缸,宗恪把最後一點旅費花光了,隻好坐在路邊給宗恆打國際長途請他救命。


    宗恪不吸菸,但他一眼就看中了這個煙缸,所以才帶迴宮裏來。


    也許不裝菸頭,還能裝點別的,他想。


    “唔,聽著挺有趣。”泉子說。


    “真那麽想瞧新奇,哪天帶你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泉子笑道:“陛下這玩笑可開大了,奴婢哪兒敢啊。”


    “有什麽不敢的?”宗恪笑笑,“又不是龍潭虎穴,蓮子都敢去。”


    他這麽說,泉子卻樂了:“可是趙王不是說,蓮子過去了,盡給他和陛下添麻煩麽?”


    “嗯,咱們適應那邊的生活都不容易,但是有人行。”宗恪端起茶杯,“而且在那邊活得如魚得水。”


    “陛下是說誰?”


    “秦子澗。”


    泉子的臉上,露出震驚的神色:“陛下是說那個秦子澗?”


    “可不是。我記得,你和他還做了大半年的師兄弟吧?”


    “是。他比奴婢歲數大得多呢。”泉子說,“後來他不是殺了趙全忠、逃出宮去了麽?他還活著呀?”


    “他活得挺好呢。”宗恪諷刺地笑了笑,“如今人家可是一等一的高手了,若不是他,我還不會迴來這麽快——泉子,你也是罪臣之後,為什麽你和他不一樣?”


    “奴婢進宮時才五歲。”泉子說,“若是進宮時二十五歲,恐怕也得像他那樣了。”


    這對話,為君的毫無顧忌,為臣的也大膽放肆,不過,這就是宗恪與泉子最常用的相處模式。


    泉子默默望著角落香爐青煙裊裊,薄薄的煙霧在半空絲綢般重疊,產生虛幻的藍色褶皺。他的耳畔,不知為何想起白鴿的哨聲,那聲音,尖利得像刀劍劃過生鐵,藍天之下,展翅飛翔的鳥兒,栩栩如生浮現在泉子眼前……


    有屍骸忘記了自己的死亡,欲從墳墓中憤然躍起、向他撲來!泉子一怔,他快速眨動了一下眼睛,幻覺消失了。


    “有的人,一輩子隻為小時候那段時間活著,有的人卻拚命想忘記那一段,隻想過截然不同的日子。”宗恪慢慢說,“其實說到底結果都一樣,都截不掉那一段時光。”


    一時間,君臣二人都寂靜無聲。


    “這位阮姑娘,陛下究竟如何打算?”泉子突然問。


    宗恪迴過神來,他想了想:“打算把她查清楚。”


    “陛下的意思是?”


    “封她尚儀,就留在我身邊。”宗恪說,“總覺得這閨女不是一般人,留在我身邊,也好隨時監視。”


    “尚儀的官職不高,可是身份重要,之前太後勸說陛下增設一名稟筆女官,卻被陛下謝絕。這次,這位阮姑娘初入宮,陛下就讓她在這個位置,奴婢恐太後……”


    “太後那邊,我自會對付。她不就是想把綠岫安我這兒麽?寢宮方圓一丈之內,她的人還少麽!”宗恪哼了一聲,“我就算弄個傻子站這兒,也絕不會讓綠岫進來插一腳。”


    泉子不由失笑,這話若是讓那位阮姑娘聽見,還不知怎麽生悶氣呢。


    他想起阮沅的模樣,雖然打扮得怪異而且不穿裙子穿長褲,但這姑娘的脖頸細而柔軟,深色的眼睛,容貌極美,寧靜時顯得柔順。


    隻可惜,這樣的美人,宗恪卻興致缺缺。


    不過這樣也好,泉子心想,宗恪對她不熱心也是好事兒,就他這麽多年看見的,宗恪統共也隻對一個女人真正熱心過,而且簡直熱心得過了頭,可那實在不是什麽好事兒,最終也沒落下什麽好結果:她死後,宗恪性情大變,不僅頻繁挑選佳麗充實**,還染上了嚴重的酒癮,盡管他在**放浪聲色,引起朝中老傢夥們的不滿,但泉子卻知道,這些不過是宗恪消解痛苦的方式。


    往昔那段歲月,泉子依然記憶如新,之前宗恪那種不對勁的樣子,泉子還是寧可自己再也看不到,那幾年,如果沒有女人和酒精來麻醉他,那麽宗恪就會發狂,少數不發狂的時候,也是獨自蹲角落發蘑菇,皇後的死,像一場惡性傳染病,讓宮裏多年來始終陰雲密布,人人自危。


    他說不清宗恪是怎麽收拾迴神智的,似乎就是發現林展鴻夫婦蹤跡的密報送進宮來的那天,一個全新的宗恪就又蹦了出來。


    身為太監,泉子很討厭“為情所困”之類的說法,泉子知道自己是個天生無情的人,而且那幾年裏,他也看不見帝後之間有什麽“情”存在,就算是太子宗瑒這個仇恨的結晶,多年來也未能緩解夫妻倆的關係。


    宗恪和縈玉,在泉子看來就是把婚姻變為互相找茬的一對典範——難道宗恪是為了能繼續找茬而高興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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