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弦之箭,蓄勢待發。


    三天,我與藺氏兄妹都耐心地等待了三天。


    藺子楚整日與狐狸吟詩下棋、談古論今,就是不談及聯手攻打永王軍的事情,藺子湘也仍舊保持著名門閨秀的淡定與矜持,天天在屋中看書,並不出大門一步。


    我則一直照顧“發燒數日”的早早。狐狸每日早晚過來看一看,卻不和我說話,隻命人將熹州的大夫都找了來,在外堂排著長隊,等著給早早號脈。他此舉正中我下懷,我每隔一個時辰,傳進來一個大夫。第二天,熹州城內便都傳開了:洛王病重,高燒不退,青瑤夫人心急如焚,大夫們也束手無策。


    到了第三天,早早的病情終於“有所好轉”。又過了兩天,早早恢復了活蹦亂跳的樣子,我便擺下夜宴,款待藺氏兄妹。藺子湘先到,我與她笑盈盈寒暄。正說著閑話時,狐狸與藺子楚並肩而來,在一眾侍從的拱扈下,悠然步入花廳。


    雲繡不著痕跡地往花廳一側走去,早早便去追她,藺子楚閃躲得快,他身後的一名隨從卻沒來得及收腳,將早早撞倒在地。這隨從嚇得臉色煞白,匍伏於地,顫聲道:“小的該死!王爺恕罪!”


    早早雖被擁立為洛王,也隻是得了一個名頭,又始終由我帶在身邊,從來就沒人喚他一聲“王爺”,也從來沒有人如此惶恐不安地跪在他麵前。他頗感稀奇,骨碌爬起,瞪圓了眼睛,指著自己的鼻子道:“你叫我嗎?”


    那侍從一個勁地磕頭,“王爺恕罪!”


    早早亮晶晶的眼睛中滿是好奇,“我是王爺嗎?”


    “是,您、您是洛王爺……”


    藺子楚眉頭微皺了一下,又和顏悅色地蹲下來,向早早拱手,“王爺,他無心衝撞,還請王爺小小責罰便是。”


    早早狡黠地一笑,“那我可以罰他跪上三天三夜嗎?”他前段時間隨我看過戲文,戲台上的王爺罰犯了錯的屬下跪三天三夜,倒也難為他記住了。


    “早早!”狐狸麵色一沉。


    早早小嘴翹起,跑迴到我身邊,狐狸已笑著請藺氏兄妹入座。席間請了熹州有名的樂師彈響琵琶,曲樂婉轉,繞指清柔,一曲奏罷,眾人都輕輕鼓掌。


    我命雲繡賞那樂師一個銀錁子,老樂師過來,眾人這才發現他竟已雙目全盲。他在侍女的引導下向我謝恩,又向早早跪下,顫悠悠道:“糙民叩謝王爺聖恩!”


    早早學著戲文中王爺的模樣,負著手,挺起胸,大模大樣道:“平身吧。”雲繡颳了刮他的鼻子,他便又羞得伏在我膝上撒嬌。


    藺子楚端起酒盞,不動聲色地飲下。藺子湘則唇角含笑,向早早招手,“早早,來,讓藺姨抱一抱。”


    早早卻是隻和有限幾個人親近的性子,一扭頭,哼道:“不要!不喜歡你!我要六叔抱!”說著便往狐狸身上爬。


    他鞋子也沒有脫,我忙將他抱下來,用絲帕去擦狐狸膝上的足印。見早早在我懷中扭成糖人似的,狐狸抽過我手中的絲帕,輕聲道:“我來吧。”


    我向他笑了笑,他便愣了頃刻,動作也停住,看著我,嘴角慢慢上揚。


    我忙收迴目光,他也清醒過來,低下頭,用絲帕擦去足印,重新將早早抱在膝上。


    藺子湘的笑容僵在了唇角。她放下筷子,過了一會兒,淡淡道:“各位慢吃,我有點不舒服,先迴去歇息。”


    我忙命侍女們跟上。藺子楚恍若沒看見一般,抿了口酒,再夾了筷獐子肉,細嚼慢咽。而早早此時正咯咯笑著,將滿手的油汙往狐狸上好的錦袍上抹。


    宴罷,藺子楚拂襟起身,先向我致謝,再向狐狸拱手,道:“杜兄,我妹子水土不服,抱恙在身,我們也不便在熹州久留,就此告辭!”


    不待狐狸說話,他大踏步出了花廳。狐狸忙放下早早,站起來,喚道:“子楚且慢!”


    看著狐狸追出去,我用絲巾壓了壓唇角,微笑著起身,對僕人們說道:“都撤了吧。”


    早早咬著條獐子肉,滿嘴油漬地抬頭,嚷道:“娘!我還沒吃飽!”


    這夜,狐狸沒有來看我和早早,想必正在和藺子楚進行最後的“協商”。


    狐狸曾暗示過藺不屈,願意在適當的時候與藺家聯姻,現在,藺家認為到了“適當的時候”,可他們斷不能容忍我和早早留在狐狸的身邊。


    藺家要匡扶效忠的,是未來的帝王,而不是洛王軍的首輔大將軍;藺子湘需要的,是狐狸身邊那個獨一無二的位置。


    而我,也有自己要走的路,正好各取所需,讓他們助我一臂之力。


    藺氏兄妹都是聰明伶俐之人,這場戲作下來,話該說到幾分,想必都把握得恰到好處。


    天微亮時,我忽然驚醒,一坐而起,手撫胸口望向窗外。窗紙上映著一個朦朦朧朧的影子,正低著頭,慢慢地徘徊。


    我在床上坐了許久,披上外衫,拉開房門。門外的狐狸猛然轉身。


    他靜靜地看著我。寒氣襲人,我瑟縮了一下,他解下身上的披風,披上我肩頭。披風帶著他的體溫,我避開他灼熱的眼神,微扭過頭,看著空中飄飛的雪花,低聲道:“又下雪了。”


    他也轉過身,與我並肩站在廊下,雙手反剪,凝望著東麵淡灰的天空,輕聲道:“你生早早時,也下了這麽大的雪。”


    院中的鬆樹上,綴滿了如流蘇似的雪花,低低地垂下來,似開滿了銀色的花朵。我嘆道:“聽說今年北邊的雪下得大,不知道雞公寨的房子有沒有被大雪壓垮,如果沒人住,房子很容易垮的。”


    “你放心,我已經讓人去加固了,還派了人守著,那裏的東西,都還保持著原樣。”


    我驚喜地轉頭看著他,他微笑著,柔聲道:“那是弟兄們為你建的房子,雖然簡陋了一些,但我知道你肯定捨不得。”


    “一點都不簡陋。”我笑道:“老七一手好木工活,搭的房子冬暖夏涼,我住著不知道多舒服。”


    狐狸笑道:“老七現在是堂堂的將軍,統領幾萬人馬,為保住他的威嚴,這話可隻能咱們自己家裏人笑上一笑。”


    我卟地一笑,道:“那你呢?”


    “我什麽?”他一愣。


    我學著他當年的樣子,左手撐住廊下的木柱子,右手做出搖摺扇的樣子,看著他,粗了聲音,悠悠然道:“前段時間人骨湯喝多了,太膩,想吃點清淡的,嫂嫂炒兩個小菜便是。”


    狐狸呆了那麽一下,轉而仰頭大笑。笑罷,他低頭看著我,含笑道:“你那時怕不怕?”


    我側頭想了想,搖頭道:“不怕。”


    “為什麽?”


    “活著再疼,也疼不過死。我當時死都不怕了,怎麽還會怕一個喝人骨湯的大活人?我當時就想,要是他真的要拿我的骨頭來熬湯,就讓他熬好了,反正死了之後,我也沒有感覺,不會覺得痛。”


    狐狸笑著搖頭,“你那時,倒真讓我大感驚訝,看著那麽嬌嬌弱弱的,居然也在山賊窩裏熬了下來。我幾次都以為你要倒下了,結果……”


    他停頓片刻,忽然間張開雙臂,將我攬在懷中。我剛想掙紮,他在我頭頂低沉地喚了聲,“青瑤。”


    青瑤。


    這聲低沉的唿喚,似乎包含了太多的情緒,我心中一動,沒有再掙紮。


    他卻沒有再說下去,隻是靜靜地抱著我。許久許久,他才低聲道:“青瑤,等早早病好了,我會親自去琺瑯城接你們迴來。我答應過你,要送你迴洪安老家,我不能言而無信,你別讓我做失信之人。”


    我無言以對,他用固執的語氣一字一句道:“你—答—應—我。”


    我的目光越過他的肩頭,看著滿天濛濛的雪花,良久,低低道:“好。”


    他似是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鬆了手,神情溫存地看著我,再慢慢低下頭,微涼的唇在我額頭上輕柔地印下。我本能地垂下眼簾,再抬起眼時,他已大步轉身,消失在院門後。


    園中皆被皚皚積雪覆蓋,唯有他的一行腳印,踏碎積雪,延伸向前。


    十一月十八,黃道吉日,諸事皆宜。


    這一日,洛王軍首輔大將軍杜鳳正式向益王的三女兒藺子湘下聘。熹州百姓一片歡騰,誰都清楚,洛益兩方聯姻,對飽受戰亂之苦的天下蒼生來說意味著什麽。


    這一日,青瑤夫人親自將首輔大將軍杜鳳的生辰八字及聘禮送至益王長子藺子楚手中後,便帶著“病重”的洛王,前往南方的琺瑯城休養。


    這一日雪卻停了。


    雲開雪霽,陽光燦爛,風卻更加寒冷。


    此番洛王“南下休養”,由黎朔率一千離火營、楚泰率一千艮土營精兵護送,狐狸另撥了一千名他最精銳的衛士相隨,尚未婚配的青瑤軍也一同前行。


    馬車轆轆向前,出了熹州城,一路向南。雲繡坐立不安地絞著雙手,鄧婆婆也有點緊張,坐在一邊不言不語。馬車中隻有早早無憂無慮,他將小手放在熏籠上,抬頭問我,“娘,我們去哪?”


    “去看五叔。”


    他想了想,道:“六叔為什麽不和我們一起去?”


    出城時,狐狸沒有來送我們,我正遲疑如何迴答,馬車忽然停了下來。雲繡“咦”了聲,略帶驚慌地看著我,“怎麽不走了?不會是……”


    我抬起右手,止住她的話語。寒風唿嘯而過,夾雜著一縷笛音,起始如空山鶯啼、啁啾相應,轉而瀟然一拔、暴落如雨,再然後清越悠然、綿綿不絕。


    正是狐狸改過後的那曲《春鶯兒》,隻是今日這笛音自始至終夾雜了幾分悱惻婉轉之情,一曲三疊,仿若在訴說著什麽。


    幾年的時光,也在這笛音中徐徐閃過,我心緒翻滾,跳下馬車。


    東麵的小山丘上,蒼鬆覆著積雪,如同銀色的傘蓋。樹下,清俊頎長的身影正撫笛而奏,一株寒梅在他身側吐蕊怒放。


    我跳下馬車的一瞬,笛音略有停滯,等我抬頭望向他,笛音又續,歡快了數分。


    我眼中微微濕潤,迴頭將早早抱下來,早早在雪地中跳躍,拚命向狐狸揮手,大聲叫道:“六叔!”


    狐狸放下竹笛,走出數步,又停住。良久,他輕輕地揮了揮手中的竹笛,我仿佛能看到他沉靜的目光,還有唇角湮漫開來的溫柔笑意。


    我也輕輕地向他揮了揮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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