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朔令旗斬下,所有人便齊聲歡唿。


    待我從將台上下來,許多人圍了過來,十餘個姑娘互相推搡著,又嘻嘻哈哈笑成一團。我被她們這份情緒感染,笑著問道:“什麽事?”


    一個叫韋娘的姑娘因為性格活潑,平時說話也沒什麽太多顧忌,便笑道:“夫人,今天是乞巧節。”


    我故意緊繃了臉,見她們難以抑製地露出失望之色,我又慢慢微笑,輕聲道:“校場拜月沒什麽意思,不如,今晚咱們去城外的梓溪邊拜月乞巧吧。”


    韋娘歡唿著跳了起來,抱住身邊的香芸一個勁地轉圈,不料腳下一滑,二人摔作一團,其餘人笑得彎了腰去拉。


    我微笑著看著她們興奮地往軍營跑去。


    “夫人。”黎朔不知何時,站在了我身邊。


    我轉身望向他,道:“多謝黎統領。”


    數月光景,他眉間那份抑鬱仿佛消失不見,多了幾分寶劍出鞘後的鋒芒。他向我拱手:“應該是屬下多謝夫人才是,若非夫人---”


    我抬手,止住他的話語,微笑道:“黎統領本就是軍事奇才,上將軍也早有意重用你,我不過是提醒了一下他而已。請你來幫著訓練青瑤軍,不知有沒有耽誤到離火營那邊的正事?”


    黎朔笑道:“不妨,那邊都訓練好了,現在不是作戰時期,隻是守一下各個城門,不用我怎麽操心。”


    “哦?”我與他邊說邊行,淡淡道:“城門都是由你的離火營值守嗎?”


    “也不是,幹泰營值單日,離火營值雙日,兩營輪流值守。”


    “嗯,洛郡百姓的安危,就全仰仗各位將士了。”


    “請夫人放心。”


    這日天氣十分晴好。


    月如鉤,自東麵緩升。


    銀河般的繁星倒懸於空中。


    青瑤軍銀鈴般的笑聲已將林中的雀鳥驚得成群飛起。燕紅在我身邊連連搖頭:“真受不了這群丫頭,象放出籠子的鳥一樣。”


    我不禁失笑,懷中的早早已指著天空的月亮問道:“娘,那是什麽?”


    他最近很愛問這樣的問題,對一切東西充滿了好奇感。昨天為了看狐狸書閣裏的一個大花瓷瓶中有什麽東西,他趁人不備,搬了一條小板凳,站在板凳上,將頭探入花瓶中,結果摔了一跤,頭還卡在花瓶中出不來。


    聽說當時狐狸正在批公文,聽到動靜迴頭,笑得羊毫筆在摺子上帶出一道長長的墨印。


    瑤瑤更是笑趴在書案上。


    等我聞訊趕到,狐狸正用蛤蚧油塗在花瓶口四周,慢慢旋著,將花瓶拔出,早早已哭得滿臉淚水和鼻涕。


    瑤瑤伸出手指羞他,他便馬上止了淚水,與她打鬧在一起。


    我正要教他說“月亮”二字,他又興奮地指向前方:“七叔!七叔!”


    此時,我們已到達距梓溪最近的一個小樹林邊,月光朦朧,在青瑤軍姑娘和少年們的集體注視下,老七帶著一群士兵赤袒著身子,站在溪水中,呆呆地轉頭看向我們。


    所有人都張著嘴,靜寂無聲,隻有早早仍在興奮大叫:“七叔洗澡澡!”


    心願


    梓溪邊,在剎那的寂靜後,女子齊齊掩麵尖叫,少年們大聲起鬧,洗澡之人則驚惶大叫著鑽入水中。


    我愣了片刻後,忙轉過身,少女們也紛紛轉過身來。


    身後,老七似是顫抖著喝了聲:“撤!”水聲大作,顯然士兵們正手忙腳亂地爬上對岸穿上衣服。我這才想起,城裏駐紮不下兩萬人馬,幹泰營和離火營,大半駐紮在城外,正在梓溪對麵不遠處。


    七月的軍營濕悶難當,他們趁夜來洗澡,卻沒料到撞上青瑤軍前來拜月乞巧。


    正哭笑不得時,瑤瑤在一邊讚嘆了聲:“哇,七叔好贊的輕功!當真如出雲之白鶴---”


    我忙騰出一隻手將她拎得轉過身來,低聲道:“女孩子家家,看到不該看的,小心眼睛長疔。”


    瑤瑤便迅速捂了眼睛,不敢再說。早早卻伏在我肩頭,仍麵對著梓溪方向,拍著手叫道:“七叔摔跤跤!七叔摔跤跤!”


    伴著他的叫聲,老七悶哼了一聲,轉而傳來衣衫被嗤啦掛破的聲音,似是奔逃時被灌木叢跘到。再過一陣,青瑤軍的少年才叫道:“好了好了,都走了---”


    今夜,牛郎織女若在鵲橋上相會,定會詫異梓溪邊拜月的少女們,為何臉都紅得象天邊的雲霞。


    織女都織不出來的那種霞紅。


    隻是我沒料到,這“梓溪出浴”事件,會帶來一係列的後遺症。其中之一,便是若幹天後,我夜間巡營,偶爾聽到少女們的夜話,支持老七的人數劇增,竟與支持狐狸的打了個平手。


    天上銀河迢迢。


    地上梓溪潺潺。


    月色下,少女們擺上香案瓜果以及各種女紅針工,對月而拜。


    待所有人拜罷,燕紅過來,笑道:“夫人,您也拜一拜吧。”


    焚香點燭時,月色濃到了極致,一如那一年,新婚燕爾,我在他含笑凝視下對月而拜,許下三個心願。


    結果那三個心願,個個都如煙散、盡成空。


    不知今夜許下的這三個心願,是否能成真?


    我默然退迴小樹林邊,看著少女們都跑到溪邊勺了清水,月下投物,占卜巧拙之命,還有的對月穿針,穿過者歡唿雀躍,不成者則嬌罵連聲。


    還有很多人,七個一群,對月而拜,唱起了乞巧歌。


    “乞手巧,乞貌巧; 乞心通,乞顏容;


    乞我爹娘千百歲;乞我姊妹千萬年。”


    少女們清澈如水的歌聲,和著晶瑩的月色,在梓溪邊輕轉盈迴。我看著早早興奮地穿梭在人群中,看著少女們一個個搶著去抱他,掐他的小臉蛋,不由慢慢地微笑。


    乞巧的歌聲尚未全落,梓溪對麵,忽傳來響亮而粗獷的男子歌聲。


    “妹啊妹啊,你看過來


    哥哥我今天要把你手牽


    牽了你的手啊


    往我屋裏走啊


    哥哥我今天要把你的花兒采------”


    隨著這陣山歌,溪對麵的灌木叢中,鑽出上千人,個個身著幹泰營軍服,顯然是老七他們逃迴軍營後,其他人聽聞青瑤軍在此拜月,竟都擁了過來。


    我不禁失笑,青瑤軍少女們隻驚慌了片刻,便將苗蘭推到了最前麵。


    苗蘭乃苗族姑娘,歌喉出眾、性情潑辣。她毫無懼色,站在溪水邊,雙手叉腰,放聲唱道:


    “對麵的哥哥好荒唐


    如此無禮太猖狂


    你姓甚名誰住何方?


    你腹中又有幾斤幾兩?”


    青瑤軍少女少年們紛紛鼓掌叫好,對麵的士兵卻爆出一陣笑聲,再推了一人出來對歌。一時間,梓溪邊熱鬧到了極致,歌聲、喧笑聲似震散了空中氤蒙的夜霧,月華更清,靜靜地灑在每個人的身上。


    我倚著鬆樹,看著這熱鬧的情景,忽想起一年之前,她們來投奔青瑤軍時,每個人都有傷楚的往事,而此刻,我很慶幸,所有人都還能有這麽一段歡愉的時光。


    正微笑著,忽有一把極輕但極清朗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許了什麽願?”


    我猛然迴頭,月色下,狐狸正青衫飄飄,唇角笑意輕揚。


    星河皎皎,他的雙目也似閃著別樣的光芒。因為站得太近,他唿出的氣息,還在我麵頰邊流轉。


    我在他的注視下,不著痕跡退開兩步,欠身,微笑:“六叔怎麽也來了?”


    他靜靜地看了我片刻,又微笑著將目光投向前方,淡淡道:“我去巡營,聽老七說大嫂帶了青瑤軍在這裏拜月,就過來看看。”


    溪邊,苗蘭的歌聲越來越犀利潑辣,對岸的士兵們漸漸有些招架不住。有性子急燥的欲趟過溪來,被少年們列陣轟了迴去。


    見少年們都是一副誓死保護自家姐妹的神情,青瑤軍少女們的笑聲更盛,苗蘭的歌聲也更響亮。


    怕狐狸會出麵趕幹泰營的士兵迴營,我輕聲道:“就讓他們瘋上這一晚吧,難得這麽自在。”


    狐狸苦笑了一聲:“大嫂覺得我是這麽不識趣的人嗎?”


    又嘆了聲,道:“確實難得這樣放鬆,再過一段時日,隻怕又是一場大戰。”


    我微驚,道:“漫天王逼得很緊嗎?”


    “表麵看著逼得不緊,但咱們的人傳來消息,從糧糙調度來看,漫天王分明要向南攻,咱們得早做準備。明天五哥就要去伊州,我還想把幹泰營也往那裏調,若真的打起來了,隻怕沒有一年半載,平定不下來。”


    一年半載?


    一年半載後,還能看到這樣盡情放歌的情景嗎?


    我默默地望著前方,早早興奮地跑了過來,狐狸便笑著蹲下,向早早張開了雙臂。


    見狐狸望著早早的神色十分柔和,我心中一動,趁機開口:“六叔,我想求你一事。”


    “大嫂太見外了。”他轉頭微笑。


    我斟酌著用詞:“那七十多位弟兄,三個月監禁將滿,他們也無處可去,都是曾經在刀口上舔血的人,若放迴民間,說不定還會生出事端,不如讓他們戴罪立功,都重新招入離火營吧。”


    狐狸的笑意僵了須臾,又重新揚起柔和的弧度,點頭道:“好。有黎朔管著他們,我也放心。”


    我放下心頭大石,望著他,柔聲道:“謝謝你。”


    他的目光重新熱烈起來,凝望著我,聲音低沉而略帶磁性:“真要謝我?”


    我一怔,他已微傾著身子,在我耳邊低低道:“大嫂若真想謝我,就告訴我,方才許了什麽願?”


    那一夜,將我帶到城外的莊子,他似乎也曾用這樣的聲音向我說過話。這刻,我終於確定,不是我太敏感,而真的不知從何時開始,他對我有了一份別樣的心意。


    溪邊,有人在迴頭而望。我默默後退一步,接過早早,輕撫著他的麵頰,再看向狐狸,輕聲道:“一願早早健健康康,二願雞公寨的弟兄們平平安安,三願---”


    他“嗯”了一聲,微低著頭,凝望著我。


    我轉頭看向溪邊笑鬧的人群,輕聲道:“三願青瑤軍能永如今夜。”


    我沒有看他的神情,隻聽到他低低地“哦”了一聲,繼而他悶悶地低笑一聲,緩慢地說道:“我還以為大嫂會因為牛郎織女今夜相會,而有別的心願。”


    我轉頭,迎上他的目光,淡淡道:“牛郎織女為這一年一度的相會,孤苦一生,代價太大。相會,不如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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