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也沉默了一會,才道:“剛收到永嘉府江文略江公子的請帖,他將於五月初八這日,迎娶青陵府羅弘才之女,恭請大嫂和各位當家前去喝一杯喜酒。”


    這隻狐狸很狡猾(上)


    不知何時,風竟然止了,晚霞也悄然由燦然的金色轉為暗淡的晦色。


    木梳在手中摩挲了又摩挲,我終於開口:“派誰去喝喜酒,各位叔叔看著辦吧,我身子不便,自然就不去湊這熱鬧了。”


    “這是自然。”狐狸溫和道:“屆時將由我去赴宴,隻是我們都是大老爺們,實在是不知道結婚要送何禮物比較合適,都說請大嫂來定奪。”


    窗外的鬆樹上,有一隻小鬆鼠快速的竄過,竄入樹洞前,它迴頭看了一眼,正對上我的目光,它漆黑的眼珠滴溜一轉,然後如閃電般鑽入樹洞。


    我摩挲著木梳,慢慢地迴過頭來,微笑道:“江羅兩家都是家財萬貫,送再珍貴的珠寶,人家也不一定看得上,還顯得我們俗氣。我曾聽說羅家小姐很喜歡小狗小貓什麽的,她家給她陪嫁不可能送貓貓狗狗。不如,我們就送一隻可愛的小貓或者小狗吧。”


    狐狸明顯的愣了一下,才道:“大嫂這個提議不錯,定比金銀珠寶更能討羅家小姐喜歡,我這就去準備。”


    我忙道:“這種禮物,事先送過去沒太大意思。六叔最好安排在婚禮當時送到,給新郎和新娘一個小小的驚喜。”


    “那是自然,我會親自帶過去,並親手送給江公子。”


    木門被輕輕地帶上,我又轉頭望向窗外。


    那小鬆鼠再度探出頭來,嘰嘰叫了幾聲,又縮了迴去。


    記得剛嫁入江家時,我很想洪安老家的那兩隻貓狗,也不知它們在陳嬸家有沒有吃飽,實在想得受不了,便悄悄到街上買了一隻小狗。


    江文略那天很晚才迴來,他一踏入房門,我便將小狗往他懷中塞,雀躍地笑:“我今天買的,好不好玩?”


    他愣了片刻,然後發出一聲大叫,接著是驚天的噴嚏,一連打了數十個。


    我這才得知,他天生對貓啊狗的敏感,一碰著這些有毛的東西便會不停地打噴嚏,真難為他,那天竟沒有將那小狗丟出窗外。


    人們都說,打噴嚏是有人在思念自己。


    我要讓他在新婚之日,打上幾十個噴嚏。


    從此以後,再無思念。


    果然,沒有了這些胡思亂想,我可以更集中精神籌劃如何逃走。


    要想逃出雞公山,一來要避過小木屋外日夜值守的幾名哨兵,二來要熟悉下山的路,還要想好如何躲過雞爪關哨寨那裏的守衛。


    很快就到了五月初八,我前前夫大婚之日,狐狸下山喝喜酒去了。沒有了這隻狡猾得讓人有些害怕的狐狸,行事方便很多。


    我隻道最近閑得太慌,應該動一動,可能對胎兒會有好處。此言得到了屈大夫的贊同,於是,幾位山賊兄弟便陪著我從山寨走到哨寨,又從哨寨走迴山寨,好好的飽覽了一迴雞公山的大好風光。


    迴來後我紅光滿麵,笑意盈盈,二三四五寨主都說果然動一下精神更好,老七這孩子瞄了我數眼,臉卻比我還紅,也不知是何原因。


    不過這孩子素來害羞,雖比我還大一歲,看著倒象我的弟弟一般,數位寨主中,我對他最有好感。


    於是晚上我也藉口要動一動,親自下廚做了幾個可口的飯菜,叫來老七還有值守的哨兵,坐在一旁,笑眯眯地看著他們將飯菜一掃而光,竟難得的有幾分滿足感。


    狐狸去喝喜酒,居然一喝便是數天,我心中竊喜,繼續每天去蹓躂和下廚,不過幾日,寨中的山賊們都以能吃到當家大嫂做的飯菜為榮。


    打聽到狐狸要十六這日才啟程歸來,我忍不住喜極而泣,因為計劃逃走的日子,是五月十五。


    下了兩天雨,這日終於放晴,夜晚月明星稀,實是逃走的大好時機。


    我早早做了幾個菜式,請人送去雞爪關哨寨,隻道當家大嫂見他們日夜辛苦,心疼不過,特做幾個菜以表慰問。


    當屋外的幾個哨兵圍過來看熱鬧,羨慕哨寨能吃到好飯菜的時候,我適時的暗示,還有幾樣拿手的菜,有機會一定要做一做。


    這幾個傢夥也很聰明,去拉了老七來,老七一站到我麵前,秀氣的臉便變得通紅。我很樂意看他臉紅的樣子,端了好一陣架子,待老七好象手腳都沒地方放了,才笑嘻嘻地去廚下炒菜。


    菜做得很美味,各種菜料也很新鮮,說實話,我也沒法弄到蒙汗藥,所有的菜都很正常,沒有下任何藥。


    隻是菜式中,有驢肉、豬肉,有牛肉、有板栗燉雞,有韭菜炒蛋,還有油嫩嫩的菠菜。


    秀才爹喜歡收集一些稀奇古怪的書,我還隻十歲時便看過一本書,書名記不清了,但裏麵寫著的一些稀奇古怪的話,我記得很清楚:


    驢肉配豬肉,易腹瀉;


    牛肉配栗子,易嘔吐;


    韭菜與菠菜同吃,極易導致腹瀉。


    事情朝著預料的方向發展。夜色深沉時,我聽見屋外幾個哨兵輪流捧著肚子跑茅廁的聲音,知道時機已到,便將枕頭和衣物堆成人形放在被子中,躲在門後偷窺,等到這幾人齊沖茅廁的那一刻,我迅速拉開房門,象兔子般竄進樹林中,繞了一個大圈,終於踏上下山的路。


    老天也在保佑我,哨寨內果然呻吟陣陣,還可以聞到沖天的臭味。


    也幸好秀才爹沒有兒子,自幼把我當男孩子養,翻牆爬樹這種大家閨秀們斷然做不出的事情,我做來如行雲流水,順利潛過了“無人看守”的哨寨。


    這夜風清月朗,雞公山山高林密,即使是夏天,晚上也十分清涼。


    涼風徐來,我的心情是從未有過的舒暢,也忽然於夜風中有種領悟:人生啊,沒有過不去的坎,即使那溝坎太深,直著跳跳不過去,那麽就兜幾圈,兜兜轉轉,總能找到另一條路,通向另一片萬裏晴空。


    山腳在望,美麗的月光下,我甚至能看清田陌的輪廓,能隱隱聽到苗兒蹭蹭抽穗的聲音。這樣的月色、這樣的清風,我的腳步也更加輕快。


    我卻忘了,這人生,不管哪條路,都不可能是平整的坦途,總會有些溝溝坎坎冒出來跘你一下。


    我更忘了,有句古話十分精闢:樂極生悲。


    再拐過一道彎,便是三叉路口,隻要過了這個路口的竹亭,往無邊無際的田野間一鑽,誰也找不著我。


    為了紀念這一段難忘的山賊生涯,我在拐彎處停下腳步,迴頭看了看如黑色巨屏般的雞公山,雙手合什,喃喃道:“各位兄弟,實在對不住,吃了你們這麽久的白食,我沈窈娘定會在菩薩麵前多燒幾炷香,保佑你們能天天吃香的喝辣的,還有,腦袋能長長久久呆在脖子上。阿彌陀佛!”


    娘告誡過我一句話:佛,是不能亂念的。


    此話果然不假。


    我雙掌合什,邊說邊往後退,退著退著覺得有些不對勁,可腳步已收不住了,直直地撞入一人懷中。


    我心頭劇跳,還未來得及閃開,那人已扶上我的雙肩。月色下,他笑得賊眼眯眯、波瀾壯闊。


    “原來是大嫂。今夜月色雖好,大嫂在山頂賞月豈不更佳,又何苦要跑到山下來賞月?”


    我嚇得手腳發軟,心跳快得說不出話。狐狸鬆開雙手,我一個站立不穩,軟軟地依上路邊的鬆樹。


    狐狸唰地一下張開摺扇,微微搖了兩下,笑容更深了。


    “我接到老七的飛鴿傳書,說大嫂賢惠過人,廚藝極佳,心實嚮往之。好不容易推掉江二公子的挽留,插了翅膀趕迴來,進了哨寨,正見大嫂精心烹製的菜餚送到,這便知大嫂今晚一定會下山來賞月。考慮到大嫂一個人賞月太孤單,總得有個人陪著說說話、解解悶,這便在這裏等候,大嫂可來得晚了一些。”


    我靠著鬆樹,感覺狐狸嘴裏噴出的熱氣時不時拂入鼻間,好不容易穩住身形,嘴角扯了一個笑容出來:“讓六叔久等了。”


    狐狸手中的摺扇搖得更瀟灑了,笑吟吟地看著我:“俗話說得好,賞月不可以無酒,小弟在前方路口的竹亭備下了水酒一壺,不知大嫂可否賞個薄麵,移步到那裏,咱們叔嫂也好望月酌飲,吟詩作對。”


    我訥訥道:“嫂、嫂子我大字不識幾個,象吟詩這等風雅之事,六叔還是找別人比較好。”


    說到這裏,我忽然麵露驚喜望向狐狸身後,叫道:“七弟,你也來了!”


    狐狸下意識地迴了下頭,我似兔子般跳起來,提腳飛奔,可還沒奔出幾步,黑影一閃,我又直直撞入狐狸懷中。


    這迴,他沒有扶住我雙肩,竟張開雙臂,將我鎖在胸前。我嚇得心怦怦亂跳,拚力掙開,急步後退,退得幾步,背心一緊,已靠在了鬆樹上。


    眼見狐狸逼了過來,我急忙伸手去推,可還未推上他胸前,已被他的右手扼住了手腕。


    我咬咬牙,右腳急速踢出,狐狸扼著我手腕的手未動分毫,隻是腰微微一閃,便避了開去。他再伸腿在我腳跟輕輕一磕,我“唉呀”一聲,站立不穩,若不是被他用力提住手腕,就要跌倒在地。


    我尚在掙紮,狐狸將另一隻手撐在鬆樹上,慢慢將身子傾過來,似笑非笑:“沈氏窈娘,秀才之女,五歲進學,七歲便有聰慧之名傳於洪安,十四歲時冒族兄之名參加鄉試,竟中了秀才,怎麽會大字不識幾個?”


    我腦袋“嗡”地一聲,再也無力掙紮,這時狐狸也鬆了手,我便順著鬆樹,滑坐在地。


    狐狸也不再緊逼,反而退開幾步,隻偶爾搖搖摺扇,目光淡淡地看著我。


    他連我曾冒充族兄中了秀才一事都得知,我也再沒啥好遮掩的,隻得拍拍屁股站起來,道:“酒在哪?煩請六叔帶路。”


    狐狸哈哈一笑,又唰地一聲將摺扇收了,右手一展:“大嫂,請。”


    這隻狐狸很狡猾(下)


    這夜月白風清,確是賞月的好日子。


    我坐在涼亭的竹欄上,拚命灌了幾口酒。狐狸猶豫了一下,還是將酒壺奪了過去,輕聲道:“你終究是有身子的人,別喝了。”


    我抬頭望著夜空中一輪皎潔的圓月,惆悵道:“你是何時知道我的身份的?”


    狐狸斜靠在亭柱子上,仰頭喝了口酒,道:“大哥和寨裏的兄弟們做事粗豪,又向來看不起女人,隻以為你是個順道搶來的。我見你上山後不哭不鬧,也沒上吊,覺得稀奇,便暗中去查了一下。三月初五這晚,永嘉府貞節牌坊下燒的,原來是江二公子的髮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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