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療消耗了他的體力,他的聲音從沒像現在這樣緩慢,他讓我覺得很生疏。我們在一幢樓裏呆了10年,我從來沒像現在這樣覺得他陌生,也好久沒像現在這樣覺得自己在靜下來。


    他總是想從我們嘴裏探出自己的時曰預計,他笑著說,醫生告訴我要慢下來,慢下來,我也想讓自己慢下來……


    那天我離開醫院的時候,路過中央廣場,在人潮中,我突然聽到了丁寧少年時代對死亡的哭泣。


    15


    我跑迴單位,去人事處。


    我問他們, 「首席調研員」的聘書都發下來了,但為什麽丁寧的「調研主任」還沒發啊?


    他們就衝著我笑,他們說,你又不是不知道,丁寧得癌了呀。


    我說,但他還活著。


    他們說他們也沒辦法,哪有任命得癌病的。


    我說,以前分房子,隻要退休員工人還活著,還有一口氣,也是要分給他的,現在丁寧還活著,不就是發一張紙嗎?


    他們對著我笑個不停,他們說,你別纏了。


    我一遍遍地去找人事處,我說,不就是一張紙嗎,有什麽好那麽頂真的,發給我吧,我拿去給他看一眼,就拿來還給你們,不就得了。


    他們看我急的樣子,笑壞了,他們說小賀你怎麽這麽好玩。


    我悄悄找人事處副處長夏燕,我說,你悄悄給我一張不就得了,我拿去給他看看,人家好歹想了多少年了,人家好歹也在這裏幹了這麽多年了,也是個安慰,也是個交待。


    夏燕瞅著我說,是的是的,我理解的,但這事我也做不了主的,他得的是癌,發給他,別人看問題可能不這麽看。


    16


    有一天下午,我在醫院,被鍾處叫迴單位,說要開重要會議。


    我連忙迴去。走到單位大門口的時候,看見許多人都在往裏麵趕,他們相互在問,開什麽會?開什麽會?等我走到樓梯上,就知道是什麽事了,原來省廳今天派了一個新的頭頭過來,當局長,當這樓裏的一把手。他名叫何加仁。


    我往自己的辦公室走過去。我的腦袋裏首先躍出來的是蔡副局長的那張臉。我估計呆會兒看到它的時候,它可能又變迴了幾個月前的那張怨婦臉。我想,這就是命,蔡沒有這個命。


    我聽到走廊上有人哼歌的聲音,迴頭一看,是鍾處,「走過春天,走過四季……」。他嗓子不錯。我點了個頭。他問我丁寧情況怎麽樣了。我說,不好,很不好。


    17


    這樓裏的人在說蔡副局長命裏沒有「局長」這兩個字。


    這樓裏的人在打探新局長何加仁的來歷。他們說,何是廳裏那一堆幹部中資歷較嫩的一個。


    許多人問:那麽為什麽讓他來當這個局長,他管得了呢?這樓裏都是人精,他有這個經驗這個本事嗎?


    對這樣的疑問,也有人不以為然,這有什麽好奇怪的,廳裏最小的一顆棋,都能空降到下麵來當老大,這又不是第一迴了,這裏麵要表達的是一種上層對下層的優越感,一種上對下的集體無意識意淫。


    18


    接下來的這些天,單位亂鬧鬧的時候,我在醫院裏,我啥也不知道。但我明白,其實我啥都能象想得到。


    如我所料,「空降兵」何加仁遇到了阻礙,這阻礙不僅來自於這樓裏的人們覺得「又要變了」的惶恐,更來自於蔡副局長等幾位的不買帳。


    我在星期五丁寧又一次做化療後昏睡的時候,被喊迴單位,說要開骨幹會議。


    我匆匆進了會議室,會已經開了。我看見新來的何加仁坐在主席台上,旁邊分坐著蔡副局、陳副局、楊副局、沙副局。下麵坐著的是這樓裏的處長、科長和助理們。


    新局長何加仁好像在和蔡副局長爭論一個什麽概念。蔡副局長正在說,這個文化實業項目本身就不是單位的主業,現在要完成這樣高的定額,不現實,做不了的,誰能完成的了啊?新何局說,以前不是主業,現在就是主業了,誰來養活我們誰來養好我們,就得用發展的眼光、拓展的眼光去看問題。蔡嘀咕:說說都是道理,但不投入,沒有高投入,開玩笑啊。新局長何說,老蔡,對你這一點想法我不同意,人的因素是決定性的,正因為難,所以需要用像你這樣有經驗的人去統籌啊。老蔡說,我不太吃得消,我沒有這個經驗,我身體也不太


    好。


    新局長何加仁以及在座的所有人都屏聲靜氣。接著,我聽見何緩緩的聲音在空氣中一字一頓地跳動著,他說:身體真的不好,應該去休息。


    他對著下麵的我們說:這麽有挑戰性的項目,對我們全局是一個機遇。一家單位和一個人一樣,一生中沒有幾個機遇,而機遇來的時候,是需要人用創意、用興奮去經營。


    他轉過頭,笑著對旁邊的各位副局長說:年輕人總是說自己沒機會,現在是年輕人站出來立功的時候了,你們說是不是啊?


    他說,我看這樣,我們舉手表決一下,覺得這項目還有前途的,大家舉舉手看一下,我心裏也好有點數。


    下麵的手唿啦啦舉了一屋子。


    後來,這樓裏的人們說起這事評論:新局長何加仁幾句話,就把老蔡的革命小將全瓦解了。


    19


    我注意到鍾處的情緒在明朗起來,他從我們身邊走過的時候,嘴裏常在下意識地哼歌。我不知道他會不會像當年虞大頭空降我們單位時的蔡副局長一樣,成為空降者兩眼一抹黑時的一盞明燈?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因為丁寧快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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