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人總是這樣,當摸不著底的自由真的端到你麵前的時候,你卻開始想逃避自由了。鍾處管牢我,我受不了,但李瑞說他不想管我、他又不是我爹媽的時候,我也會慌了手腳的。


    是啊,當你知道沒人會來管你時,你也會陷入恐慌。


    12


    有一天,一個中年女人走到我的辦公室,她說她找林娜。林娜說,我不認識你啊。那女人對著林娜尖叫起來:狐狸精!


    接著,驚得目瞪口呆的我們就看見她倆的對罵。罵了半天,我們才慢慢明白,林娜被那個「小款爺」騙了,「小款爺」是有老婆的人。這不,老婆打上門來了。林娜也驚得目瞪口呆,她一邊痛罵「小款爺」,一邊應對那女人的粗話。林娜說:你給我出去,你再不走,我叫110了。林娜說:誰稀罕你的老公了,我把你的臭男人還給你!你給我好閉嘴了,你給我聽著,迴家好好看著他,省得他再出來騙人!你給我聽著,你現在在這兒撤野逞什麽能,我隻要給你老公一個眼色,你連老婆都沒得當!你給我出走!


    那個可憐的女人走了之後,可憐的林娜趴在桌上一聲不吭一個下午。我們看著她不知所措,我們怎麽勸啊?難道說「你傍錯了人」?


    下班的時候,李瑞讓我陪林娜迴家。林娜推辭了半天,說,別管我,你們煩不煩人啊,我不會想不通的……


    但最後我還是送她迴去。車到了城北一個小區,林娜說,你別進去了,我租的房子是三個女生合租的,我不願意讓人家知道這個笑話。


    我站在林蔭下,看著她恍惚的模樣,我說,那麽我送你到你的樓下吧,好歹也算是知道整天在一個辦公室裏幹活的同事住在哪,怎麽在過日子。


    她突然哭了起來。她傾泄的淚水弄得我有些尷尬,許多路人在看我們,不知他們在想啥。


    我站著也不是走也不是,我看見旁邊有一家麵館,就說,你飯還沒吃呢,要不,我請你吃碗麵再迴去吧。


    13


    在那家煙霧繚繞的麵館,她坐著,一隻手抓著一把餐巾紙,把它們撕成一小朵一小朵。


    她盯著桌麵,說,真不好意思,讓你看了笑話。


    她說,真的,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我最近動不動就想哭,你剛才的那句話不知為什麽就讓我想哭,我每天在單位裏進進出出,那些頭兒有誰見了會多問一句——「小年輕,你住在哪,遠不遠啊,自己的房子還是租的?每個月哪點工資夠不夠付租房啊?」


    她說,你剛才這麽一說,我就不知為什麽想哭了,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我最近動不動就想哭。


    我趕緊勸她,別人問了怎麽樣,不問又怎麽樣,日子還不是自己過,隻有自己才知道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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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愈蔫才能愈頂住(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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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說,別指望現在的頭兒來問這些,他們自己也都煩著呢。


    她說,男人和女人是不一樣的,女人在乎這些感覺,特別是有時候覺得這日子沒著落的時候,就覺得該有人來管我們。


    我差點驚歪,我想她怎麽和我一個傻樣,前兩天我對李瑞那句話起反應時,也是這麽個傻樣。


    我勸她,女人在乎感覺歸在乎,但日子真是一個階段、一個階段自己挺過來的,這是急不來的,我家的房子也是舊得不好意思讓同事去玩。


    她說,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說,你比我小了五六歲,但你的想法比我還老土,這年頭誰還在指望頭兒、指望單位來管自己的生活?


    她突然笑起來。她笑得讓我覺得有些荒誕。她告訴我別站著說話不腰疼。她說:你們比我們幸運,我們這一代和你們不一樣,我們讀書的時候家裏交了一大筆學費,掏盡了爹媽的積蓄;畢業了滿大街都是大學生找工作多難啊;好不容易找了個工作又趕上取消福利分房,房價飛升;而你們那時單位有房分,不管暫時分不分得到,起碼還有個盼頭,而等到我們這一撥,都得自己去買啦,一幢房子都要七八十萬哪,不吃不喝,幹二三十年也買不起。別的沒有不要緊,但房子總得要吧,房子就是家呀……


    按李瑞的授意,我原本想開導她的感情問題,但沒想到我們一扯就扯到了房價現象。我勸她,哪有女孩考慮房子的?這都是男方考慮的事,找個有房的男朋友,就可以了。我這一說出口,想起今天下午的事,就覺得自己簡直瘋了。好在她沒多想。


    在熱氣騰騰的麵館,我也知道自己開導她其實是白費口舌,因為她心裏比我更明白「現在是否有人管我們」這事兒,她太明白了,所以才心急火燎地自己救自己了,所以就傍錯了人。


    林娜下意識地挑起了一根麵,它長長地拖在碗裏,她搖晃著它,最後,把這一絲麵放下,她嘆了一口氣,她告訴我:我這人從小就是勞碌命,要得到什麽都不容易,不像和我同一年分進單位的陳芳菲。


    她說,陳芳菲她爹是市公安局的頭頭,我爹媽都是小鎮工人,陳芳菲的事自然有人幫她張羅,而我,什麽都要自己去搏的。


    14


    我把她送到她租房的樓下。她對我說了聲bye,就消失在這舊公寓的樓道裏。樓道裏燈影昏暗,我聽著她的腳步聲心想我們後麵的這一代人會比我們來勢更猛。


    我理解他們的生猛就像我理解他們的不易。我們之間雖然才僅僅隔了幾年,但彼此成長於不同的語境。在我們讀書的那會兒,上世紀八十年代校園理想主義對我們的浸染,多少會幫助我們消解掉一些物質在今天對我們的壓力。而他們比我們晚了幾年,他們跨進校園的那一天,正是物質主義帶領人民狂飈的時代,他們從青春期就開始直接麵對高學費、校園貧富差距、就業難、高房價……因而,在成長過程中他們比我們更受物質的擠壓,他們有更多的焦慮,對欲望有更多不加掩飾的直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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