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雲遮住了半邊月,夜色更添幾分黑冷。


    五姑娘穿著一件雅淡如蘭的旗袍,外披貂裘風衣,頭上盤了發髻,耳墜隨風飄蕩,更顯得成熟韻味。


    她挪轉著腰身站起,


    “呦,胡爺這好好一席家宴,怎麽跟打仗似的?”


    她一邊說著,一邊輕搖著玲瓏腰身,經過那批家丁麵前。她纖纖玉手隔著一張手絹碾過一個個壯丁手裏的刀刃,直逼得他們趔趄地後退,手絹中散落點點金粉,一陣迷迭沉醉之香,令人頭暈目眩。


    宋禮仁見她輕而易舉地逼退家丁,也忍不住多望了她幾眼。


    “宋老板那批贗品是我親眼所見,既然看見了,便不能不問。”


    說完,她輕輕拽起了那個人的衣領。


    “啪!”五姑娘一掌打在那人臉上,他幾個趔趄倒在地上,渾身顫抖,喃喃地道,


    “冤枉啊,宋少爺救我…”


    “這批貨分明就是你偷的,交出贓物,便饒你一命。”五姑娘的高跟鞋已踩到他的肩上。


    “是…哦,不是…真不是我偷的……”那男子已語無倫次。


    胡一峰見五姑娘竟然幫著漕幫,心下有些奇怪,


    “來人,把這人押下去,好好審問。”


    胡府的人上來要綁走他,五姑娘卻忽地朗聲道,


    “慢著!這人畏畏縮縮,行個竊那麽容易就被發現,連我打一下都還不了手。試問這樣的人可以掉包宋爺那麽大一批貨?”


    她撩開那人的衣領,但見幾道血痕在他身上,她厲聲問道,


    “這鞭印從何而來?”


    “我……”長工見了這陣仗也有點害怕。


    五姑娘走到胡府抓了長工的那管家身邊,忽然抬起他手臂,直指其掌心處藏在老繭中的一道淺淺的印痕,


    “是你鞭打了這幾個工人吧?看這鞭印,應該是隔了好幾個時辰之前的,為什麽在宴席之前沒有送來?”


    五姑娘兒時遭遇過很多官吏的鞭笞虐待,又曆經江湖鬥爭,對這些事兒自然了解得多一些。


    胡一峰沉默不語,麵色卻有些變了,


    “五姑娘,這是我漕幫請來的貴客,漕幫與你洪青幫一直互有合作,你胳膊肘往外拐,似乎不妥吧?”


    “胡爺,你在無淵城與我們爭堂口權力的時候,可絕口不提洪青幫啊?”


    龍爺冷然一笑,也抽了一口煙袋,悠然自得地瞥了一眼胡一峰,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胡一峰臉色鐵青,但見宋書文走上前扶起那長工,抹了抹他身上的灰土,一派親和的老板作風,


    “說吧,到底怎麽迴事?”


    “少爺……我聽他們說……是胡少爺讓他們那麽做的。”


    宋書文轉頭瞪向胡秋玉,


    “胡少爺,這是怎麽迴事?”


    胡秋玉眼眸閃爍,作為南宣城一少,行事自然不露畏色,


    “這長工難道不是你宋家的人嗎?他拿了金飾,人贓並獲,胡家還沒有權審問?”


    “胡少爺在宴席之上把人送過來,任誰也看得出,這是想讓宋老板在你胡家下不了台啊!”


    五姑娘又婀娜搖曳地坐在了龍爺身旁,微微一笑。


    胡雪晴看不下去了,“那你的意思是,我胡家還故意設了這場局嫁禍宋家,破壞宴席?”


    胡雪晴心中對這場宴席被破壞之事本就氣惱,她是直腸子,有一說一,但絕不允許別人動胡家一根汗毛。


    五姑娘用洞穿世情的眼光凝視她一眼,


    “胡小姐一心都在與宋少爺這場宴席,想來也是不希望發生這樣的事。但你們胡家的人,既然已經通過這名小工牽扯出這麽大貨品的事,若沒個說法,這責任恐怕胡家和宋家都不願意承擔。”


    宋禮仁心中對五姑娘這鏗鏘有力但又咄咄逼人的話語頗為欣賞,也僵著胡一峰,


    “胡爺,你唱這出鴻門宴,把事兒嫁禍給我宋家的人,難不成是心虛不成?”


    胡一峰心頭壓抑著怒火,


    “貨品出自胡家碼頭,出了事,漕運脫不了幹係。胡家沒必要那麽做。”


    “那胡爺準備如何處置此事?”


    “五姑娘不是一直說,龍爺為我漕運渡口牽線搭橋嗎?既然你們了解漕運渡口,又參與此事,五姑娘以為如何?”


    胡一峰臨危不亂,將此事又拋給了五姑娘。


    “漕幫水陸兩道一向看管甚嚴,據我所知,金器那麽貴重的物品,貨運流程也更繁瑣周密,這在正常運輸中當不會有錯。此其一。”


    五姑娘輕輕站了起來,玉指撿起胡家從長工身上找到的金飾。


    “龍爺為漕運的水陸打通了黑白兩道,費了不少周折,這些關卡按理不該有閃失。此其二。”


    “其三,宋少爺剛才也說了,貨品一上岸,便運了過來,這中間也就是工人們鑽鑽空子渾水摸魚,宋老爺從商多年,斷不會砸自己招牌吧。”


    宋禮仁欣然點頭,心中對五姑娘暗暗產生敬意。他又點起煙袋,暗暗諷刺,


    “胡老爺這番款待,果然別出心裁啊。”


    宋書文見五姑娘拿著的金飾,忽然喊道,


    “等一等。”


    他拿起金飾仔細觀看,不禁脫口而出,


    “我們訂的這批貨裏,沒有這個款式啊?……”


    “這是怎麽迴事?”宋禮仁看了看那長工。


    “爺,我也不知道。我們拿這些貨,都是工頭分給我們的。今日,剛一分賬,便被胡家的人給抓了。”


    “看來胡家為了把這事推到我宋家頭上,真是費勁了周折。”


    宋禮仁一聽,便猜出了一二。


    五姑娘自然也明白了,她掩口一笑,


    “胡爺,漕幫這些年叱吒碼頭,這點事兒胡家便推脫出去,日後如何在各大商幫立足?漕幫運送的貨品出事,難辭其咎,但想來胡爺也絕不希望發生此事。既然如此,為何不與宋家一起,將此事弄清楚?”


    五姑娘一番話,句句在理,容不得任何人反駁。


    胡一峰見擺好的洪門宴就這樣完了,心中自有說不出的怒火,他示意胡秋玉。


    胡少爺站出來道,


    “漕運碼頭行商多年,也遇見大大小小的風浪,但出了岔子,沒有解決不了的。黃金方麵,我們自然不及宋老爺懂行,隻是依照我們漕運的規矩來查證,這調換贗品,需要多少時辰,哪裏可能有贗品,隻怕沒有人比宋家更清楚。”


    他這話一出,又將漕幫的責任推出去,卻暗指宋家的人整出這件烏龍,嫁禍漕幫。


    胡一峰也順勢而說,


    “不錯,誰都知道現在金價坐漲,若我漕幫擔了這件事,你宋爺又以現在金市的價格賣,可是利潤頗豐。就算你沒給雲老板抬價,也是做了個大大的人情啊。”


    宋書涵坐不住了,一邊敲著筷子一邊揶揄,


    “喂,那天在金行你們胡家鬧事,不是來邀請我們赴宴賠罪嗎?怎麽倒反過來質問我們宋家人了?”[space]


    胡雪晴本來就有些坐不住,心中怒火更盛,她對這二少爺本來也沒什麽好印象,於是她拍桌而起,扔出一根筷子正好砸到對方腦門,


    “宴請你們赴宴是看得起你們?也沒邀請你啊?居然還扯上賠罪?要賠罪也該你賠罪!”


    宋書涵被砸疼了,一怒而起,旁邊他母親二姨太太忙關切地看著他的傷勢。


    宋禮仁也借機拍案,


    “胡一峰,你這是擺宴席還是擺擂台?”


    胡一峰拿起個煙杆,聲音低沉卻依舊霸氣側漏,


    “胡家的漕幫行走江湖那麽多年,這名譽也不是說毀就毀的。要宴席還是擂台,宋爺自己選!”


    “我看你們分明就是故意的!”宋書涵素來莽撞蠻橫,他過去就把胡府那幾個押解長工的人踢倒在地。


    胡秋玉見狀,拿起折扇攔住宋書涵,他折扇輕點,拍了幾下宋書涵的周身,最後膝蓋處一點,宋書涵跪倒在胡秋玉麵前。


    “宋二少爺,你這是何必?”


    胡秋玉開始奚落於他,胡雪晴跑過來直拍手叫好。


    宋書涵忿忿地站起身,被宋書文連忙拉到宋禮仁身旁,宋禮仁忍著氣罵道,


    “快退下去,別丟人了。”


    宋書涵摸著腦門,眸中閃著光,陰冷地仿佛要吞噬一切。


    宋書文走到胡一峰麵前,保持著慣有的禮貌,


    “胡叔叔,此事絕非一刻三時能解決的了的。剛才五姑娘說的沒錯,宋家沒有理由做這樣損人不利己的事,想來漕幫也不會。那必然中間有其他人搗亂。找出始作俑者,才是我們兩家的當務之急。”


    五姑娘見兩家這火藥味還是有點重,於是她從容地自包中取出一盒香粉,那紅料抹在指甲蓋上的纖纖玉手更增幾分嫵媚,在眾人麵前打開,撲鼻之香如岸芷汀蘭。


    她對宋書文說,


    “大少爺覺得我這香粉如何?”


    宋書文看向芳兒,芳兒湊過來聞了聞,不禁讚道,


    “方圓一百公裏的小鎮之內絕無此等上品。”


    “不錯,所以每一次寄到旁邊省城,我都是花了很大心力包裝。可是結果有一次,人家收到貨,打開來東西看著也差不多,就塗抹了,竟起了一身的疹子。大少爺猜怎麽著?原來啊,這路上香粉沾了水受了潮,有人就趁機晾幹了把我容入的荷葉和百合香粉撇出來,還放了農藥。結果送到客人那就生出了事端。您說這生意哪還能風平浪靜呢……”


    五姑娘一邊微笑著,一邊如數家珍地說著這件陳年小事。但聰明的人都明白,她是暗指贗品這事跟漕運碼頭脫不了幹係。


    宋書文立刻會意,


    “五姑娘說的對,這事兒還需要我漕運和金行一起鼎力合作。”


    宋書文也不希望金行的事,給他們在漕運口的生意惹上麻煩,畢竟現在還需要漕運來承擔宋家的所有貨物的流通。


    胡秋玉目光炯炯,翩翩君子風又展露出來,


    “那就設十日為限。若十日內漕幫與宋家都找不到便共同承擔!”


    胡雪晴也拍掌叫好,


    “十日為限,若漕幫查明原因,證明與漕幫無關,這事便不能再找我漕幫!”


    胡一峰捋了捋胡子,


    “這樣最好。此事一旦紛紛擾擾,必然牽扯出暗藏的許多複雜糾葛……若這生意場上異變,人人難逃幹係。宋老爺以為如何?”


    宋老板一副坦蕩模樣,


    “金針不怕火煉,查出來最好。以免影響了我們兩家以後的生意。”


    塵埃落定,龍爺看著這蠢動的人心,透出一抹深邃的神情,仿佛洞悉著什麽,他一邊深思一邊吹出嫋嫋迷懵的霧色……


    “龍爺看了半天熱鬧,一言不發,可是有什麽顧慮?”胡一峰此時也漸漸明了龍爺與五姑娘來參加宴席的目的。


    龍爺見胡一峰看出來了,卻也不懼,坦然道,


    “漕幫不是你胡爺做主嗎?如有需要龍萬裏幫忙的地方,胡爺盡管提。不過,宋老板麵對贗品那麽大的事,處變不驚,胸襟坦蕩,倒真讓龍某佩服。”


    “人家宋老板有城長撐腰,又懂官商之道,自然不能等閑視之。”胡一峰語氣中有些嘲諷。


    “哦,宋老爺做過官?”


    “陳年舊事,那是大清朝的往事了,不值一提。倒是龍爺,舉重若輕,自有風度,所謂“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大約說的就是龍爺這樣的人物吧。”


    “哈哈哈,宋老板過獎。對了,五姑娘,你不是要跟宋少爺談香粉的生意嗎?”


    宋書文對五姑娘也頗有好感,


    “當年禦用的香粉紫禁城可是深受慈禧老佛爺和後宮嬪妃的喜愛,卻也不及五姑娘的一二。”


    五姑娘這時卻身子一震,神色大變,


    “宋少爺和宋老板竟在紫禁城做過官?”


    宋書文見五姑娘的表情,也有些意外,不禁點點頭,


    “是啊。但此事已久遠,不提也罷。”


    宋老爺吩咐過,宋家上下對為官之事一向不炫耀、不多提。


    龍爺見五姑娘舉止大變,也有些擔心,


    “時候不早了,我們也準備告辭了。”


    ……


    就這樣,宴席退散。宋禮仁一家走出胡府大門,由胡秋玉等人迎送著離開。


    胡雪晴目送著宋書文,嬌蠻的麵龐如月色下的梨花,雖無雨色,卻繾綣著依依不舍的孤涼。


    胡家叫了一輛轎車,將他們送上車。


    “喂,哥,你看那胡小姐,可一直追在車後麵看著呢!該不會是喜歡你吧?”


    宋曉芳一邊笑一邊看著後車窗。


    “好了,芳兒,別胡鬧了!”


    二人談笑著,宋書涵在一旁望著車窗,月色透過玻璃窗灑在他的眸中,透出隱隱寒邪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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