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影婆娑,我尋個清靜的地方坐下來,拾起桌案上的兩個杯子,各斟了杯茶,遞給他一杯,道:“陪我坐一會兒吧。”

    令影頷首,施法將樹梢頭的明珠光輝給壓下許多,矮身坐下,靜了片刻問道:“君上是打算,將那名神君,留在九泉嗎?”

    我淡淡迴道:“沒有,他隻是身上傷還未痊愈,我不便讓他離開罷了。”

    “原來如此,屬下還以為,君上對他,有心思呢。”

    “嗯?”

    令影輕輕一笑,道:“屬下追隨了君上三萬多年,倒是第一次見君上的身邊,除了咱們這一眾鬼差與諦聽大人之外,還有別的男子。前些年閻君陛下給君上擇的那幾位王夫,可都被君上拒之門外,聽說後來迴上麵,都病得不清。”

    王夫,閻君他最了解我,也知道那些人我不會要,大抵是與那些人有什麽仇什麽怨,才會借我的手,嚇嚇他們。

    其實,將他留在九泉之下,也並非是因著他受傷的緣故……

    “君上,不好了!”

    清靜不過片刻的功夫,便有鬼差匆忙尋了過來,令影一派威儀穩重問道:“何事?”

    鬼差著急道:“諦聽大人迴來了。”

    我扶額:“他迴來,你至於如此激動嗎?”

    鬼差抽了抽眼角,道:“諦聽大人……是被沉鈺上君給一路扛迴來的……大人迴來時還有意識,可沉鈺上君以為君上在寢殿,便扛著諦聽大人去尋君上,沒成想撞見了君上寢宮中的那位神君。方才,一個激動,暈過去了……”

    握著茶盞的那隻手驀然沒了知覺,我渾身一個抖擻,心中默念了兩句“閻君保佑”,別讓諦聽那樣快醒來,最好,睡個四五日吧。

    那人來冥界諦聽原本是不知道,我還準備瞞他個四五日,誰知,就這樣誤打誤撞上了。

    疾步迴到九華殿時,我差些被眼前那一幕給嚇得咬到舌頭,默默同令影道:“這廝,不是暈了嗎?”

    令影攤手表示不知道。

    彼時諦聽頂著一張幾近徹底毀容的臉,單手搭在玉桌上,雙腮腫得像個拳頭,鼻子青了一大塊,瞪著一雙熊貓眼看對麵端坐著悠然飲茶的白衣男子,雙手握成拳,目光兇煞……

    “諦聽,你聽我……”

    他霸氣抬手打斷我的話,極力保持著冷靜鎮定,口齒不清道:“嗚嗚嗚嗚嗚嗚,我嗚嗚嗚嗚嗚!”

    我冷吸了一口氣,令影亦是眼皮跳了跳,一旁沉鈺上君端著茶愜意走過來,翻譯道:“小白你別說話,我要他自己說。”

    諦聽握著拳頭砸桌子,兩眼眯成了縫:“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沉鈺上君飲了口茶,繼續翻譯道:“老子都沒機會睡小白的房,你怎麽進來的?”

    白衣神君慢條斯理地捋了捋袖口,嘴角攜著溫柔的笑,道:“自是染染將房間留給我住的。”

    “嗚嗚嗚!”諦聽猛地砸桌子,眼裏快要冒出火花,“嗚嗚嗚哇嗚嗚嗚!”

    我皺著鼻頭往沉鈺上君身畔湊了湊,懵道:“他又說了啥?”

    沉鈺上君挑眉,好笑道:“前一句是:你無恥,後一句是:你竟敢叫她染染。”

    令影沒忍住地笑出聲,偷偷朝沉鈺上君拱了拱手,壓低聲音:“佩服!”

    我幹巴巴冷笑了兩聲,恨不得挖個地洞鑽下去。

    白衣神君保持著溫潤如玉且玉樹臨風的風姿,放下白玉杯盞,報以一個和煦的笑,聲音清澈:“為何不可叫染染,本神……君喜歡,染染,染染,染染。”

    他還故意當著諦聽的麵多喚了幾句,諦聽紅著兩隻眼睛,一副要將他生吞活剝的樣子,揚起被紗布纏成包子的拳頭,瞬息間便要與白衣神君打起來——

    原本我還想上去勸勸架的,可下一刻卻見白衣神君不知從哪裏變出一把玉骨折扇,展扇一擋,便將諦聽逼退了數步。

    折扇……我目光落在他那把紋了金色流雲的扇骨上,記憶迴到人間,原來,那日在茶樓下的男人,是他……

    而他的修為,竟能輕而易舉將諦聽逼退,他,定不是普通神君。

    “好了諦聽。”沉鈺上君抬手擒住了諦聽的爪子,含笑道,“勿要鬧了,你身上還有傷,到時候傷口裂開,你又要被司藥小丫頭罵了。”

    白衣神君合扇退至我身後,我迴身看他,擰了擰眉心道:“看你的身手,不像普通神君。”

    他低眸看我,溫潤道:“嗯,昔年在司戰的子梨上神手下修煉過,會些皮毛。”

    子梨上神的手下,戰鬥力高一些,亦是說的過去,隻是可憐了諦聽,他這一身的傷,是何人所為。

    沉鈺上君留下來照顧受傷的諦聽,令影不知從何處尋了兩個冷雞蛋給諦聽敷臉。諦聽還在同我賭氣,躺在軟塌上不理我,雞蛋一碰他的臉,他便亂叫了起來。

    我無奈之下隻好問沉鈺上君:“他是怎麽了,怎麽被人傷成這個樣子?”

    沉鈺上君笑道:“還不是因著你,他聽聞往生殿的孟飲負了你,便前去往生殿將那孟飲打了一頓,最後驚動了整個往生殿。孟飲的那些手下齊齊上來圍攻他,他寡不敵眾,便被打成了這個樣子。若不是本君去的及時,他現在就迴不來了。”

    “他竟然去找孟飲打架?”我便知道他得知這件事後會鬧騰,本想一直瞞下去,可還是被他知道了。

    “孟飲?”身後白衣神君低低重複了句,斂眉沉下容色。沉鈺上君的目光被他吸引了去,打趣道:“白染鬼君是從哪裏撿來的神君,怎從未見過?”

    我正要開口,卻被身畔人搶先了一步,道:“在下雲清,染染昨兒洗澡時撿來的。”

    “唔……”諦聽一聲哀嚎。

    我黑著臉裝咳嗽,解釋道:“沒,你別聽他亂說。”

    沉鈺上君恍然大悟道:“原來如此,雲清神君,在下沉鈺,輪迴殿之主。”

    “沉鈺上君有禮了。”他從容迴了個禮。諦聽躺在軟塌上,翻了個白眼,牙縫擠出兩個含糊不清的字:“無恥。”

    上君瞥了眼諦聽,淺笑道:“本君會暫時留在九慶殿給諦聽治傷,鬼君無須擔心,不如先迴去休息吧?”

    這等場合,多留一刻他們說不準還會再打起來,還是先溜為上。我同沉鈺上君感激道:“如此就勞煩上君了,白染先告辭了。”

    臨行前還不忘咳嗽一聲,提醒令影與雲清一道離開。

    “你原來,叫雲清。”

    冥界的天,陰沉沉的,千百年如一日的清冷。彼時我與他行至一處枯骨花海看風景,花海另一畔,高門懸掛著兩串被風吹搖曳的紅燈籠,陰風吹起我一身墨裙。他負手行近我,淺淺勾唇,道:“嗯,雲清。”

    我低頭莞爾,陰風卷起我的廣袖,平添兩分傷感:“皎皎雲白,不染纖塵。”

    “嗯?”他挑眉疑惑看我。我晃過了神,賠笑道:“無事,隻是當年,我有一位故人,和你長得很相似。”

    “相似?”他笑著道,“但不知是哪位,若雲清有幸結識,也想看看,究竟有多麽相似。”

    我沉聲道:“他,離開了,你見不到了。”

    他墨眉上揚,麵色溫潤:“離開了?”

    我躊躇了一陣,同他換了個話題:“對了,九泉之下,不留外客……”

    “染染這是要趕我走嗎?”他噙著笑問道。

    我臉上一熱,背過身不去看他,勉強端出兩分素日鬼君的架子:“誰,允你喚我染染的。”

    他道:“日前,你不允我喚你恩人,我想了想,染染這兩個字,很好聽,你若不喜歡,我也可隨著諦聽,喚你小白,抑或是,染兒……”

    “染兒?”我嗆住,臉熱得更加厲害,“還,還是染染吧。”

    至少,沒有染兒那般親昵。

    風吹動枝頭,搖曳滿地枝葉,我站在花前看著遠方,心內不由感歎時光荏苒,往日的種種都恍若昨日,曆曆在目,可,我們卻終究都再也迴不到過去了。

    “傳聞白染鬼君執掌九泉衙門,已經八萬年了,染染難道從沒出去,看一看嗎?”他輕輕道。

    我哽了哽,道:“大約,是看遍了外麵的繁華,所以才不曾有留戀。”

    九萬年了,如今的天宮,該是什麽樣子?

    “染染似乎,很喜一身墨裙,其實,白色或許更適合染染。”

    “白色……”我呢喃了聲,笑得淒涼,“本君乃是九泉衙門的鬼君,白色,已不合時宜。”

    當年我在九曜星宮,那人也曾誇過我穿白衣好看,可後來,他卻廢了我的修為,剔了我的仙筋,將我貶下了人間,遺棄在大荒山之中。當年他賦予我的一切,都在那一刹那間,全部親手收迴。我恨過他,怨過他,我不願想起和他有關的一切,連他喜看我穿的白衣,都毀了。也許因為放不下,所以才會同他賭氣吧,後來的千千萬萬年裏,我都隻穿墨衣,久而久之,便也成了習慣。

    他沉笑了聲,靜了一陣,道:“染染穿什麽,都好看。”

    我怔了怔,眼角潮濕,假裝用沉默來掩飾此時的傷懷。

    諦聽因著雲清同我賭氣了好幾日,我每每去瞧他,他都故意拉著一張驢臉看著我不說話。我也沒服軟,亦是默不作聲地將湯藥遞到他麵前,轉身就走,一連好幾次,他終於忍不住了。我再轉身的時候他卻拽住了我的袖角,青著臉咳了幾聲,裝模作樣道:“那個,小白你這人怎麽這樣呢,我可是為你受的傷,你看我這鼻子,我這眼睛,你就不能說幾句好話哄哄大爺我嗎?”

    我抽迴袖子,無奈挑眉笑道:“你是小黑小白的大爺,卻不是我大爺,你想聽好話?我這就讓令影去將黑白無常擒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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