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沉沉的天空不時有雪粒灑下,每每落在皮袍上,便發出“嗒嗒”的輕響。

    披著玄色大氅,內著寶藍梅枝織錦棉袍,腳踩高底厚氈靴,手裏捧著喜鵲鬧梅銅手爐,宮瑛之慢悠悠出了大門,而馬車正等在那裏。

    拉開車簾,正要跳上馬車,一片哭天喊地聲從後宅隱隱傳來,且這片聲音越來越近。

    宮瑛之聞之神色大變,瞬間從紈絝子弟變成逃課少年,催促馬夫道:“快,現在走還來得及!”說著腰部一擰,從車窗鑽入車廂。

    車夫滿臉慌張,手忙腳亂地甩了下馬鞭,口中“駕駕”聲不絕於耳,拉車的黑馬在驅趕下猶如背生雙翼,飛快地衝著遠處疾馳。

    若是仔細看,便會發現它四蹄並未沾地,一小團旋風正托著馬蹄,哪怕路上滿是厚厚的積雪,也未留下一點痕跡。

    馬車離去不過數息,七個穿紅著綠的老嫗你推我攘地來到了大門口,望著宮瑛之消失的方向,七嘴八舌地抱怨著:

    “這麽冷的天,俊郎還去賞梅,真是不聽話。”

    “是啊,咱們一族向來最怕寒冷,就算修行有成,骨子裏也改不了呀。”

    “這是本性難移。”

    “俊郎往年冬天都乖乖呆在家中,從來沒專門去賞梅,這次是約了誰?肯定是這人蠱惑的。”

    “俊郎沒說。唉,孩子長大就有秘密了,都不肯和奶奶講了。”

    “牆角不是也種了幾株臘梅,怎麽還要去城西看。這孩子可真是。”

    她們這裏各種擔憂,宮瑛之卻在為逃出一大群“奶奶”的包圍慶幸。

    車廂一角的銀香囊正燃著梅香餅,散發出幽幽的冷香,讓人如處傲雪梅林。

    閉著眼睛慵懶地斜靠在山形彈墨靠墊上,宮瑛之全身好像被抽掉了骨頭一樣。

    往香雪海的遊人從零星幾個,到三三兩兩,也不過是半個時辰的時間。

    此時,他耳邊是踩在積雪上的“吱吱”聲及車輪碾壓雪地的轔轔滾動聲。

    路邊樹上偶有麻雀嘰喳一聲,又受驚似的展開翅膀“唿”一聲飛走,在灰色天幕留下一條微不足道的細線。

    馬車向著城西越走越遠,路邊的建築也變得越來越少,越來越小,直至不見。

    因著昨晚的一場雪,路麵濕滑,馬車走得極慢,平時半個時辰的路走了一個時辰才走了大半。

    再次轉過一個路口,樹木變得稀疏,視野疏朗開闊,茫茫然有種“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的寂寥感。

    無聊的宮瑛之放下車簾,叫停馬車,從車上下來,吩咐車夫折迴家中,他則拎著食盒步行前往香雪海。

    車夫對小主人的不時心血來潮早已習慣,答應著,吆喝一聲“籲……”,指揮馬兒調轉方向。

    “老大,你看雪地上。”一聲低唿道。

    “沒有腳印?!看不出這人一副斯文秀氣的書生樣,還是個深藏不露的高手?!”另一道聲音驚唿。

    “看起來比主上身邊的貪狼功夫還高。”聲音道。

    “踏雪無痕,我一直以為是傳說中的境界,沒想到今天有幸見識到。”老大低聲道。隨後他又說,“如果不是有急事在身,我倒想去會會。”

    “老大說的對,不知這人出身哪個名門大派。”

    “不管我們的事,還是不要節外生枝了。”老大傳音。

    一陣旋風卷過,地上的積雪隨著風飛高,打著旋飄舞,又再度落地化成水,融進漆黑的泥濘中,讓人想象不到曾經的高潔。

    不耐煩走路,宮瑛之運轉功法,全力向著“香雪海”飛馳而去。

    一會躍上枝頭,一會踏過河上冰麵,他穿過塊塊農田、條條河流、片片樹林,筆直地奔著香雪海的方向。

    兩點之間,直線從來最短,一刻鍾後,宮瑛之來到了香雪海。

    梅林深處大片的梅樹都已經初綻芳華,朵朵粉白的梅花半開未開,遠遠望去,真如一片雪海,隻這雪海卻帶著梅花的清冽清香。或許此時,才會讓人糾結到底是雪美還是梅靚,“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

    不知不覺,到了梅林中央,在幾叢嬌黃的臘梅與火紅的朱砂梅掩映之下,有一處亭子。亭子是磚木結構,足有二三十平米,周邊已經圍上了氈毯。

    李真已經在亭子裏等待。

    走進亭子,火爐燒的正旺,溫暖如春,李真正麵朝梅花,嘴角微微勾起,沉醉在梅花的風姿之中。

    看到宮瑛之進來,他站起身來,眉眼含笑:“昨晚的雪下得大,想來路不好走,還以為要等你到午時呢。”

    兩人笑著行了禮,又各自落坐。

    “你來的正巧,我剛取了些梅花上的落雪,還帶了龍鳳團茶,不如一起嚐嚐?”李真邊說,邊示意宮瑛之湊到爐邊烤火取暖。

    宮瑛之聞言,笑嘻嘻道:“無花果然是位雅僧。不管是哪裏的水泡茶,我都是喝不大出的。不過,我最愛喝的是百花露?”

    “百花露?用花卉釀製的低度酒?”一邊聊著,李真一邊將紅泥小火爐生了火,並將茶點酒菜也擺到了中間的桌子上。

    看到李真拿出黃酒放到熱水裏燙,宮瑛之哈哈大笑道:“我正想念你親手釀的黃酒呢。每每想起那滋味就忍不住流涎水,真是慚愧慚愧。”

    李真微微一笑:“這的確是我親手釀的黃酒,才兩月,湊合喝吧。”

    宮瑛之搖搖頭道:“你也太謙虛了。上次你送的被我幾個奶奶和爹爹偷偷喝了,她們見多識廣,也說釀法不俗呢。”說著,將遞過來溫好的黃酒一飲而盡,閉上眼,幾息後才迴神道,“你這酒真是妙極。一口吞入喉中,猶如吞了朵火焰,順著喉管蜿蜒而下,直至胃中,再順著經絡向四肢流動,再冷的身子一口都能暖過來。靈氣盎然,有助修煉,妙極!”說著,還搖頭晃腦的吟了幾句酸詩,什麽“唯有飲者留其名”雲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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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真見他酸溜溜的樣子,嚇了一跳:“你家人最近又逼你背詩了?”

    宮瑛之臉頓時耷拉下來:“你猜到了?哎,讀書有什麽用?明明我們是靠著血脈傳承。實在想不通。”

    李真沉默,對妖修的要求真的能同人類一樣嗎?這個還真不好說。

    不過,書上有記載提到書生會因身負文氣光華,在讀書時被激發潛力,成為天道尤為眷顧的儒道修士。而妖修是沒有這文氣的,難道說讀書還能多少沾染一些?

    想到這裏,李真若有所悟。

    “約我來這裏,除了看花還有什麽事?”宮瑛之雙手捧著茶杯問。

    “哈,確有一時需要瑛之幫忙。”

    “你竟然這麽客氣?”

    “小僧一直很客氣。”

    “說來聽聽,是什麽事難倒了無花大法師?”

    “上次你提到劉家藏書規模驚人,我想請你找人引見一下。”

    宮瑛之愣了愣:“你要查哪方麵的書?”

    “我在找脫骨草。”

    “放心,小事一樁。另外,我會留意脫骨草的下落,看有沒有人收藏,願意拿出來交換。”

    李真忙道謝:“先謝過了。”

    “不謝。你若過意不去,不如多釀些素酒給我。”

    李真點點頭,又幫宮瑛之斟滿酒杯:“好說。知道你怕冷,再釀些冬日暖身的酒給你。”

    “哈哈,那太好了。”宮瑛之好奇地問,“難道和尚都像你,什麽都會?”

    “也不是什麽都會。”

    “就我所知,你會彈琴、書畫、釀酒、醫術,而年齡才二十餘歲。這已經很讓人驚歎了。”滿臉佩服地宮瑛之雙眼圓睜望著李真,“你就是那種根骨奇佳、天賦異稟的人吧?”

    “哈哈。”李真再一次被逗樂了,伸手輕輕拍了拍宮瑛之的肩頭,“難道以上那些都是你想學而沒有學會的東西?”

    “你怎麽知道?!”宮瑛之甩開手臂,吃驚地看著李真,“每一樣我都學了十幾年,但沒一樣學的好。樁樁隻懂皮毛,唉。”

    難道妖修在人族的精神文明產物麵前如此無力?竟然學不會!這或許是天道的限製,有意為之才能如此。

    妖修壽命長,體質好,戰鬥力自然不弱。然而偏偏注定人族大興,自然要奪取其他各族的生存空間。

    那麽問題來了,要如何奪取呢?隻有妖族變弱,人族才搶得到。

    至於妖族如何才能變弱,一種是絕對變弱,不懂醫術,學不會醫術,生存淘汰率高。一種是相對變弱,人族通過修行、法寶,戰力增強,減少與妖族間的武力差距,此消彼長,慢慢變鬥得過妖族了。

    隻是這些猜測,作為人族一員,李真是不想透露的。當然,猜測也未必就對。

    於是他換了個話題:“我曾以為守宮族會像熊蛇一樣冬眠。”

    “對了,你從哪裏知道我是守宮族人?我似乎從來沒透露過。”宮瑛之放下酒杯,滿臉不解。

    “嗯,就是上次去你家的時候。你那些奶奶席間提到民間有女子點上守宮以示貞潔,還說這樣的名字簡直在侮辱你們一族的人,說不知哪個王八蛋首創,若是知道了,必要讓此人付出代價。”

    “哈,原來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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