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鈺身子撐不住,雖然答應了章郢,但章郢一走,她倚靠在床上,聽著外麵嗚咽的風聲,又不知不覺地睡了過去。

    外麵是混雜的風雨聲,點點拍打在簷角,像是曾經的上元節,她拉著夫君在街頭玩耍時聽到的細密鼓點。青鈺其實甚少能睡好覺,三年前她初迴長安,常常徹夜不眠,一閉上眼就能看到記憶中的慘烈景象,後來她走上了一條不歸路,常常有人要刺殺她,她提心吊膽地活著,枕頭下放著匕首,一點點動靜便能讓她驚醒,平日裏睡著已是大不易,醒來後更是難眠。

    她常常缺少睡眠,精神不好時,脾氣便怎樣也壓不住,所以性子也古怪了些,旁人畏懼她,她也不曾解釋。

    自從做迴了高高在上的公主,青鈺就知道,自己是個孤家寡人,旁人畏懼她,反而對她來說是好事。

    隻是這一迴,青鈺幾乎是什麽也沒想,就這樣沉沉地睡了過去。

    第二日醒來,在侍女的伺候下梳好了發髻,青鈺嚐試著下地走路,可那日受刑頗為傷身,她踩在光滑的地麵上,卻不由得雙腿發軟,才走幾步便覺無力,那是一種莫名地源自身體深處的無力,就好像多年積壓的沉屙一朝爆發,徹徹底底決了堤,饒是堅強如她,也受不住這等摧折。青鈺跌落在院中的草地上,侍女妄想上前攙扶,卻被她冷冷揮開了手,她雙手撐著濕潤的土地,不住地喘息著,眼睛微微發紅。

    耳邊的風聲越來越遠,青鈺茫然地捏了捏拳頭,又想站起來,她渾身抖得厲害,才站起不久,便又要跌落下來。耳邊忽然響起衣袂翻飛的聲音,一隻穩健有力的手握緊了她的肩,扶著她站穩身子,青鈺偏頭去看是誰,那人卻忽然反應過來什麽,在她瞧見他的模樣之前轉身便跑,青鈺失了倚靠,眼看又要摔跤,這迴落在了侍女懷裏。

    那侍女扶著她,恭敬地解釋:“這位是公子身邊的貼身侍衛。”

    青鈺久久地盯著宗臨遠去的背影,許久都沒迴過神來,難道是她的錯覺麽?這小小侍衛,背影也是如此熟悉,昨日打消的念頭再次被她記起,若這世上存在奇跡,她心底所愛,到底還會不會活在這個世上?

    有那麽一瞬間,青鈺多希望章郢就是她夫君,哪怕不得相認,哪怕針鋒相對,可隻要他還活著,隻要活著,便沒有什麽所謂。她所求不過是夫君的平安喜樂,可現實總是在殘酷地告訴她,哪怕她如此祈願,上蒼也是不會因她的痛苦,而改變這令她厭惡的一切。

    青鈺想著從前,臉上便露了笑容,那笑容轉瞬即逝,自己又昏迷過去,被侍女交給了聞訊而來的章郢。

    她聽見男子沉淡的嗓音,“為什麽老是暈倒?”

    有人低聲答:“她平日定是不愛惜自己的身子,其實身子早就出了問題,隻是用刑之後,被悉數引發了。”

    有人歎了口氣,翌日再醒,青鈺還未睜開眼,便感覺脖頸處一片冰涼冰涼的觸感,她睜開眼,卻看見發間玉釵鬆動,落在了她的領口,那一片血玉襯著凝脂雪肌,乖乖地貼在她的頸邊,像是情人耳鬢廝磨,萬分依戀,青鈺覺得心底動了一下,好像多年被凍住的心,忽然有些發燙,她呆呆地凝視著頭頂,許久,伸手把玉釵握在手心,唇邊挽起了笑容,閉上了眼睛。

    卻看不見暗處,有人坐著在看她。

    那人瞧了她許久,才輕手輕腳地出去,反手關好了門。

    身後的人迎了上來,他沒有轉身,隻冷淡問道:“方才跑什麽?”

    還害她又險些跌倒。

    宗臨心虛地摸了摸鼻子,硬著頭皮道:“公主那夜看見了屬下的臉,屬下怕被她認出,屆時解釋不清。”

    章郢沉默片刻,慢慢問道:“你當真看得一清二楚麽?她真的不是……”

    宗臨微微驚詫,卻還是答道:“屬下看得一清二楚,世子若是不信,可以趁她睡著,掀開她的麵紗瞧一瞧。”

    章郢沒有說話,隔了一會兒,他說:“我自有打算。”

    “什麽打算?”

    章郢不言,轉身離去了。

    被囚在府中的日子簡單無聊,青鈺本還想早日與章郢談話,也好早日讓他放她迴去,可事實證明,她的身子遠不如她想象的好,郎中每日都來診脈,哪怕迫於她的聲色壓迫不敢靠近,也會被章郢的侍衛親自押著迴來,藥房一劑一劑地開,湯藥一罐一罐地喂下去,青鈺在藥物的安神作用下,每日昏昏沉沉,連下地行走都困難,長寧公主的儀態不可丟失,青鈺權衡利弊,隻願將自己的窘態全然隔絕在這個小小府邸中,便也不再催促章郢放走她。

    章郢偶爾會來看她一下,以示她身為公主的尊嚴,每日幾句話例行公事——

    “公主身子如何?”

    “還行。”

    “公主可還頭暈?”

    “不暈。”

    “公主近來可有什麽需求?”

    “不想見你。”

    三言兩語,她唯獨針對他一人,隻是言語攻擊無關痛癢,宗臨在窗外偷聽得額頭青筋直跳,章郢卻還是負手而立,氣定神閑,端得是清雅無雙,光風霽月。

    青鈺有力氣下地了,便開始鍛煉身子,恢複體力。

    跨進門檻,再跨出門檻,沿著台階往下走,又爬上去,上上下下,樂此不疲,一邊伺候的侍女們捂著嘴兒笑,她們雖訓練有素,但伺候公主,卻是頭一遭,起初被調來時,她們本有些害怕,可一日日地相處下來,她們驚喜地又發現,其實公主也隻是個普普通通的人,她會疼,也會累,偶爾也會倔著不讓她們碰,有時候實在沒法子了,又得乖乖地被她們攙起,將自己交給她們擺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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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姑娘們逐漸有了膽子,也敢當著青鈺的麵兒笑。

    晚間無事,青鈺又會坐在床上,讓人給她找些消遣的東西來,譬如琴,又譬如是一些孤本,章府裏的藏書不算多,但貴在市麵上難以買到,青鈺常常看書,令她覺得有趣的是,她和章郢在讀書方麵的喜好竟有些相投,她每讀到深晦處,旁邊都被他做了注解,蠅頭小字,寥寥幾語,又與她的觀點不謀而合。久而久之,青鈺每拿一本新書時,總會忍不住提前翻一翻書上的注解。

    她又想起,當年自己失憶,被夫君逼著讀書之時,也是如此。他總會提前在書上劃好重要之處,引導她讀下去,偶爾她不懂了,便會過去問他,有時,他偏不告訴她那句話是什麽意思,非要她主動討他開心,或親他一口,或主動撒嬌。有時,她會嬌嗔,夫君為何不提前寫好注解?他便笑著迴,提前寫好了,為夫豈不是會少許多樂趣?她柳眉倒豎,夫君如此,根本不是為了讓阿鈺讀書。他又笑著問她,不讓阿鈺讀書,讓阿鈺做什麽呢?

    章郢寫注解的習慣不知從何而起,問起那些侍女 ,她們隻說:“那些書公子隻看了一遍,便再也未動過,想必這樣的習慣,也堅持多年了。”青鈺怔然。

    幾個小侍女又編了漂亮的花環,給公主戴上,奪走了沉思的公主的注意力。青鈺想到過去,眉目寧和,便抬袖一指那窗外的台階,說道:“我從前走那台階時,便同我如今一樣,腳下不穩,滑稽可笑。”

    侍女笑道:“公主曾經也受過傷嗎?”

    青鈺搖頭,不無懷念地說:“那時我坐不住,連走路都是蹦蹦跳跳的,身子沒什麽大礙,比現在好多了。”

    侍女聽了心疼,忙道:“公主金尊玉貴,玉體安康,如今也不會有什麽大礙。”

    青鈺垂下眼,輕輕搖了搖頭。

    在這裏的日子就這麽飛快地度過了十日,十日,足夠讓一個時時刻刻緊繃的人徹底放鬆下來,也讓青鈺產生了一種要在這裏過到地老天荒的錯覺,忘記自己是長寧公主,隻記得自己名喚青鈺。

    青鈺。

    青鈺在心底默念一遍,又默念一遍。

    青鈺。

    她有多久,不曾聽到過這個名字了?

    隻是該來的,還是會來。

    第十一日又醒,陽光燦爛,風光正好。

    章郢端坐在不遠處,白衣藍袖,眸色冰涼,微笑道:“公主睡得可香?”

    青鈺看了他一眼,慢慢坐起身來,伸手捂了捂額頭。

    頭腦很清醒,身子也漸漸有了力氣,連唿吸都感覺輕鬆了許多,可謂是脫胎換骨。這幾日簡單的修養宛若靈丹妙藥,她有多久……不曾這樣精神百倍過了?

    青鈺無視章郢揶揄的目光,隻道:“水。”

    章郢靜坐著沒動。

    青鈺淡淡道:“本宮被你擄來,身邊沒有伺候的隨從,你若不願屈尊降貴,那就勞煩去叫幾個人進來。”

    都這麽多日了,你自己還下不了地麽?

    章郢知道她隻是想膈應自己,心底哂笑一聲,也不計較,起身親自倒了一杯溫水遞給她。

    青鈺伸手接過,背對著他揭開麵紗,仰頭一飲而盡。

    喝完了,她望著他說:“還要。”

    像隻嗷嗷待哺的小雛鷹。

    章郢瞧了她一眼,轉身繼續倒水,青鈺這才潤好了嗓子,又慢吞吞道:“勞煩你差人打水,順便去找秋娥取一套衣物來,我要沐浴更衣。”

    章郢笑意微沉,“公主好生講究,深陷囹圄,還有心情沐浴更衣。”

    把他這裏當做度假的行宮,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仗著他對她用刑心中有愧,便心安理得要求一切,每日睡到日上三竿,這便罷了,還要喝水潤喉,沐浴更衣,以為這是什麽地方?

    他又不是劫持了個祖宗迴來。

    章郢嘲諷她,青鈺好像聽不見,隻是態度堅決,“那又如何?我這樣,都是拜你所賜,你若連這等小事也要虧待,又何必和我談‘合作’二字。”

    她又開始翻舊賬,章郢吩咐道:“來人,去帶公主去後宅的溫泉沐浴,順便備一套女子衣物。”

    青鈺在一邊補充道:“要和我身上這件一模一樣。”

    “這又是何講究?”

    青鈺反問道:“幹你何事?”

    硬生生地被她這樣嗆了一口,一邊的侍女悄悄抬眼瞧了一眼世子爺的臉色,章郢這迴倒是不怒不氣,拂袖道:“差人迴公主府邸,再要一件裙衫來。”

    青鈺這才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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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改文名是因為之前的名字,過於文藝,不夠直白,讓人乍一眼不知道在說什麽。

    大家都希望以前的,我也喜歡e=(?o`*)))

    但還是直白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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