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三年,南鄉湖畔。

    亥時一刻,青山腳下,小樹林邊。

    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兩個少年正鬼鬼祟祟地撅著屁股,蹲在草叢裏竊竊私語。

    其中一個瞧著年紀稍大,相貌瀟灑俊朗,一看就是家世不凡的公子哥,個子小的那個生得可愛,長得白白嫩嫩,活像年畫裏的胖娃娃,此刻正瞪著一雙圓不溜秋的大眼睛,到處瞟著。

    此地是城外的小樹林,附近農戶多,墳頭也不少,據說最近鬧鬼鬧得兇,他倆大半夜心血來潮,抄了家夥就跑出來探險,決定抓隻鬼迴去看看。

    個子小的那個聽著大晚上嗚咽的風聲,緊張道:“鄭大哥,我怎麽感覺有點冷啊。”

    鄭襄緊了緊手中的短刀,目光借著微弱的月光從草叢裏掠過,一臉嚴肅道:“別怕,我會保護你的。”

    小個子咽了咽口水,他今日一沒帶圍脖,而沒穿披風,冷風此刻朝他脖子裏直灌,凍得他從後頸到尾椎骨都炸起了一串汗毛,他想了想,還是怕,不由得伸手拉了拉鄭襄的衣袖,“鄭大哥,要是被我兄長發現我倆溜出來了,迴去我一準挨揍……”

    鄭襄不以為然,信誓旦旦道:“到時候我護著你,你兄長要揍,就連我一起揍,在我淮安侯府麵前,章郢算什麽東……”話還未說完,餘光忽然瞥到一抹隱約的紅光,在樹林身處上下浮動著,越來越近……

    風刮得似乎更大了,四下草木沙沙,風卷飛沙,活像話本子裏厲鬼出沒的場景。

    鄭襄滔滔不絕的話驀地卡在了喉嚨裏,沒由來得打了個寒顫。

    小個子盯著那浮動的紅光,越發覺得害怕,不住地扯身邊的鄭襄,扯了哭腔道:“鄭大哥!鬼鬼、鬼好像出現了!”

    這小子嚇得腿都軟了,八爪魚似的,拚命地往他身上爬,鼻涕眼淚糊了他一袖子,鄭襄一邊嚇得麵無人色,沒想到女鬼真的出現了,心底正慌呢,一邊又被這小子扒拉得煩躁得很,不由得使勁一拍小個子的腦袋,“慫包,快閉嘴!你要驚動女鬼麽!”

    小個子嚇得連哭都不敢哭了。

    剛才他還能安慰自己沒鬼,現在腸子都悔青了,天殺的鄭襄,為什麽要帶他大半夜出來“捉鬼”,他想到迴去還有一頓毒打,更想哭了。

    鄭襄牙根打顫,色厲內荏道:“我是誰?我是淮安侯世子鄭襄!老子死人都不知見了多少,鬼見了我都得繞道!阿緒,你等著看我抓了這裝神弄鬼的家夥,把他打得屁滾尿流!”

    小個子章緒捂著臉,驚恐地看著他的身後,哆哆嗦嗦道:“鄭、鄭……你身後……”

    鄭襄感覺脖子有點涼颼颼的。

    他臉色唰得慘白下來,慢慢地,迴過了頭去。

    觸目先是一身雪白的衣裳,再是一頭漆黑的長發,長發隨著風亂卷,紙錢飛揚,月光下露出一張極白的臉。

    鄭襄仿佛看見那女鬼正對著自己陰森森地露齒一笑。

    “鬼啊——”

    鄭襄大叫一聲,顧不上身上掛著的章緒,連滾帶爬地往外跑,跑得太急被石頭一絆,整個人摔得七葷八素,鄭襄飛快地爬起來,又跟個脫了韁的野馬似的瘋了一般地往前衝,不知道衝到哪裏,腳下一空,整個人直接摔進了坑裏。

    鄭襄摔得七葷八素,眼冒金星,隻聽見頭頂傳來一聲冷笑,“大晚上,鄭小侯爺當真是好雅致。”

    鄭襄的眼前出現一雙金絲黑底雲靴,他慢慢抬起頭來。

    他的麵前,站著一位風姿俊雅的男子,廣袖低垂,纖塵不染,那紋著金絲的月白色袖衫,在月光下流轉著淡淡的暗香。

    此刻正微微彎著腰,好整以暇地端詳著他,宛若瞧著什麽有趣的玩意兒。

    對上他的目光,男子微笑道:“捉鬼?”

    分明是極為清雅的笑容,鄭襄卻比瞧見那女鬼更為驚恐。

    男子一合折扇,又笑,“我算什麽東西?”

    鄭襄:“章……章兄……”

    男子站起了身來,冷笑道:“來人,把他倆綁迴去!”

    ……

    鄭襄和章緒被五花大綁了迴去。

    一個是淮安侯世子,如今年滿十五,向來是個風流紈絝,因家裏逼他娶妻,自個兒從家裏跑了出來,索性在外雲遊不迴。

    說是雲遊,這些年卻一直在平西王府蹭吃蹭喝,平西王的人卻嫌棄他帶壞了小公子章緒,恨不得把這家夥給打出王府。

    一個則是平西王府的小公子,王妃所出的幺子章緒,如今堪堪十歲,是個活脫脫的牛皮糖,就知道整天黏在親哥世子章郢的屁|股後頭,然而世子殿下煩他,又不得不看著他,但是一不留神,這混小子就跟著鄭襄出去鬼混了。

    前幾日,坊間傳言南鄉縣的小樹林裏鬧鬼,一到晚上,就有個女鬼抱著一堆紙錢出沒,傳言那女鬼青麵獠牙,殺人如麻,鄭襄當然不能放過這個逞能的機會,可他鬧就算了,又把平西王府的小公子給禍害出去了。

    章郢親自將人綁迴來之後,便令下人將倆混小子捆成了人棍,扔進了柴房裏。

    他們又餓又累,還被鬼嚇了,正驚魂未定,此刻嚎得一聲比一聲大,聲音此起彼伏,堪稱魔音灌耳,能讓嬰兒止啼的那種。但平西王世子禦下嚴苛,門口侍衛嚴於律己、性情冷酷,聞聲連眉頭都不皺一下,隻當沒聽到。

    章郢隔了整整一日,才重新踏入了柴房,小柴房陰冷、昏暗、彌漫著一股濃濃的灰塵味兒,章郢踢開麵前的木材,慢慢走到了這兩個少年的麵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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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慢慢蹲下,有氣無力的鄭襄掀了掀眼皮,隻看到一張極為冷漠的麵龐。

    身為章緒的親哥哥,章郢卻沒有弟弟的半分荒唐,人人皆道平西王世子性情涼薄,為人嚴苛,極難動搖心誌,但在鄭襄的眼裏,那就是個活閻王一般的存在。

    活閻王衝他們微微一笑,眼底卻沒什麽笑意,“老實一點,誰先交代?”

    誰先交代?

    這是個難題。

    沉默許久,鄭襄咽了咽口水,期期艾艾道:“章兄,是這樣的,之前我們不是聽到坊間在傳鬧鬼嗎?但是這世上怎麽會有鬼呢!為了不讓百姓受到蒙蔽,我們自然打算去一探虛實……”

    章緒在一邊飛快點頭。

    章郢眉目冷淡,“繼續。”

    鄭襄硬著頭皮道:“嗯……然後我沒有想到,真的活見鬼了。”

    章郢:“嗯?”

    鄭襄怕他不信,連忙道:“真的!那鬼一頭黑發,青麵獠牙!”

    章緒補充道:“一身白衣,懷抱紙錢!”

    “她走到哪,哪裏飄著鬼火!”

    “她還張開血盆大口,衝我陰森森地笑!”

    章郢:“……”

    你們確定?

    章郢文武兼才,素有練劍之樂,昨夜寒氣重了些,他習武早早迴書法,本是路過阿緒的房間,卻見那夜阿緒房間燈熄得早,不像這小子作風,這才察覺不對,一路追查到了小樹林外。

    哪裏是什麽女鬼,章郢親眼瞥見了那女子離去的背影,他記得那女子一襲白衣,手上提著一盞燈籠,身影婀娜,腰若弱柳扶風,那雙淡白色的繡鞋踩在軟軟的草地上,裙擺仿佛沾染上了腳下泥土濕潤的氣息。

    這倆小子不知道為什麽,自己腦補出了青麵獠牙的樣子,還被一個弱不禁風的小姑娘,給嚇得屁滾尿流。

    ……

    章郢了解大致情況之後,才起身迴了書房。

    南鄉縣的這座宅子,是他在兩年前隨手買下來的,地勢極佳,雖不算富麗堂皇,倒也能做落腳之地,章郢多年前在此地落腳,從此這處倒也成了他的第二個家,隻是此番在南鄉縣隻是為了正經的政事,沒想到那倆麻煩精會跟過來,還一路捅婁子。

    書房按著章郢的喜好,布置得極為簡單雅致,一麵山水描金屏風,正對著一麵掛著字畫的牆,最裏擺著放滿藏書的書架,其上古書卷軸數不勝數,多為失傳孤本。四下古玩瓷器甚多,相對的鏤空木架之後,垂著綃金帷幄,其後橫放著一張軟塌。

    章郢在桌案前停下,垂袖靜靜站著,目光穿過窗欞,落在窗台前一片白雪皚皚之上。

    是倒春寒,大抵是今年的最後一場雪。轉眼已經過了三年,章郢打開鈿匣,解開畫軸上的綬帶,細細展開這副還未完成的畫,拿畫筆沾了墨,凝望著畫上柔婉的女子。

    美目盈盈,荊釵布衣,美人凝望著他,溫婉端麗,眉心金鈿明滅。

    “殿下還在找夫人嗎?”

    有人推開書房的門,慢慢走了進來。

    章郢驀地一合畫軸,冷冷一扯薄唇,轉頭看了過來。

    他的眉峰很冷,五官偏深,俊雅卻清冷,像寒冬臘月裏冰封的一隻凜竹,挺拔而冷峻,通身籠罩著一股淡淡的清冷,矜貴而疏離。

    不得不說,章郢不笑的時候,確實令人心生畏懼。

    他隨手擲開那畫,冷淡道:“你來幹什麽?”

    那人一身官服,顯然是南鄉縣本地的官員,瞧著年輕,進來的動作卻十分熟稔,似乎與章郢是故交。

    他抬手,一拜及地,恭謹道:“有一件事,下官不得不稟報世子殿下。”

    章郢轉眸,看了過來,“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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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緒:哥哥哥哥!那女鬼真的超級嚇人!

    章郢:找打麽,那是你嫂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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