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孟郊


    一


    像平靜的水麵扔下一塊石子,莊富生準備到異鄉去謀生的消息在隊裏引起了軒然大波。


    公開爆料的是孫繼章的家人。莊富生寫信給孫繼章,談了自己的想法。他認為孫繼章正直可靠,在浙江有門路,可以幫自己這個忙,然而,孫繼章雖然平時膽子大,敢於作為,但對這件事卻拿不穩。在那個時代,私自聯係將戶口外遷,無異於偷渡外逃,況且又是莊富生這個背景,弄不好要連累自己的。所以,盡管富生信中要孫繼章在事情沒辦成前,不給任何人講,哪怕是自家老婆,都不要講,可收信時,孫繼章的老婆正好在他身邊。她是利用秋忙種完麥子,閑空一點,去幫幫忙,陪伴老公一陣子,再順便弄點糧迴來。孫繼章反倒讓老婆迴來傳話,對母親講:遷戶口這件事很重要,你家富生是不是拿定主意,考慮周全了?如果準遷證辦下來,又不去,那可是麻煩的事。


    母親是在曬場上上工揀棉花時,遇到孫繼章老婆龔秀蘭聽講這件事的。“啊?富生沒跟我說過這事呀,不會吧!”母親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感到非常意外。


    “怎麽會呢,這樣的事都沒跟你講,都給繼章寫信了嘛!”秀蘭說。在場的人跟母親一樣,聽了滿腹狐疑,搖頭表示不相信。龔秀蘭一下變得像個說謊的孩子一般尷尬起來,說:“你們用這樣的眼光看我什麽意思啊?難道我說謊了?我在繼章那親自看到信了!”她又迴頭對母親說:“你還是迴去問問富生吧!”


    當晚,莊富生要走的消息就在隊裏傳開了。大家議論紛紛,有不理解的,有同情支持的,但更多的是反對。有的甚至放話:“他還想走?現在隊裏勞力這麽緊缺,學手藝,進社辦廠都不批,能讓他到哪裏去,上台灣啊!”


    母親迴家問富生:“你真給孫繼章寫信了?怎麽會有這個想法,你想過沒有,你能走得了嗎?難道真要到外鄉才能生活下去嗎?”


    莊富生很歉疚,木木訥訥,半天才對母親說:“是給孫繼章寫信了,那天靈靈在我家門口講的話對我刺激太大了。換個環境,也許會好些,至少不至於有小孩子這麽來說我吧!因為是一時的想法,讓孫繼章問問而已,也就沒有跟你講。”


    母親聽說靈靈的事,很為驚異:“這麽個小孩子,怎麽會講出這種話,看不出來啊,還都說他腦子壞了呢!”她氣不打一處來,真想當時就去問問,但被富生勸住了:“你都知道他腦子有問題了,還氣他,問他幹什麽呀!”


    “那你還氣得要離開,遷戶口到外地去呢?你不是也知道他腦子是得腦炎受了影響的嗎?”母親反過來問。莊富生沒話說,嘟噥道:“知道是知道,但那天聽他講出這樣的話來,確實震驚,我們祖輩在這裏的惡感太大了。到別的地方怎麽也不至於這樣子吧!”


    母親說:“你這個想法不能說沒有道理,到一個新地方,可以避開直接矛盾,也許要清靜些。但你可曾想過,離開這裏,到個新地方,白手起家,一切從頭來,蓋房子,置辦家具、生活用品,那同樣不容易,甚至更難啊!孫繼章為什麽讓他老婆在隊裏講?遷戶口可是大事,你憑什麽理由要遷走啊,這裏會同意放嗎?現在的政策,一個雷聲天下響,你到哪兒,出身成分都在那兒寫著,改不了的!這到又是要怪我了!”母親說到這裏不免又難過起來。


    莊富生連忙解勸:“人們都說‘樹挪死,人挪活’,我隻是想挪一挪,或許好一點,也沒想那麽多。你也別又難過了!”


    “好吧,你再想想。這事傳開了,外邊人家還不知道怎樣議論呢!”母親走到灶屋裏不停地擤鼻涕。


    莊富生沉默了。沒想到事兒一點眉目沒有,卻弄成這樣子。他在心裏默默問自己:“當初寫信是否過於衝動了?”然而,靈靈的話又在耳邊響起:“老地主,這麽大了,還……”自己才二十八歲,真的老了嗎?不過也確實是的,隊裏過了二十八歲沒有結婚生孩子的除了齊大章還有誰呢?齊大章雖老,但不是地主,所以估計沒人去講他。就是講,也隻是“老貧農”之類,那可是當紅的稱謂!難道自己就該這樣扛著“地主”的頭銜老下去嗎?他真的缺乏勇氣來麵對這個現實。那一晚,他睡得很遲,一直在床上迷迷瞪瞪睡不實,許多往事在腦際不停地縈迴顯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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