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嶼本以為,這樣可以半躺在巴車裏的舒適日子將會一直持續到目的地,可顯然,他想錯了。


    從湖南到湖北的時候,巴車裏上來一撥人,躺著,就變成了坐著,到河南再有人上來的時候,袁嶼就充分體會到了什麽叫悶罐子,即便是站著,也變成了件很費力氣的事情了。這樣又熱又充滿味道的行途,很難受,也很折磨人。


    好在,在河北轉內蒙的時候,有另一個帶頭的人領著下去了一撥,隻知道好像是要去山西。


    臨分別前跟兒,帶頭的幾個人商量好了準備撮合著五十多口人一塊吃頓飯,肉雜麵,熱包子,熱湯。


    可這樣浩浩蕩蕩的人馬走在路上的時候,一點也不威風,因為袁嶼能夠從路邊的行人眼中看到那刺人的異樣目光,那是一種帶著居高臨下,亦或者說是看土包子一樣若隱若現的鄙夷。


    袁嶼從小就是習慣了這樣的目光的,所以,在袁嶼低頭沉默的時候,就帶了一絲坦然。從小袁嶼就明白,無法改變別人的時候,你隻能坦然一些的去接受,隻有如此,你才不至於難過到忍受不了的地步。


    可身旁從未遭過這等目光的大人們,樸實的思想中還想不來這麽多,他們麵對這樣異樣的目光,手足無措之後,所表現出來的,通常就是大聲的講話,或者彼此間浮誇到極點的大笑聲。如此做,他們隻是純碎的想通過誇張的聲音和動作來努力的顯示出他們微末的存在感,和安撫他們心底的惶恐、不安、以及在外人看來那過於廉價的尊嚴。


    原始森林中,誤入陌生領域的動物,會用叫聲來彰顯自己的到來,借以避免未知的兇險。


    人和動物其實都一個樣,比如獅子老虎走到哪兒,都無所顧忌。


    有時候,如果承認自己是弱者,反而會活的更加鬆快,隻是,哪兒會有人甘心去做一個弱者啊。


    殘酷的是,不管弱者唿喊的如何大聲,都永遠改變不了他們是被掠奪被人吸血的那一方的事實。


    所以,當袁嶼跟著浩浩蕩蕩的人群,抵達了路邊的餐館的時候,路人望向他們的目光中,異樣感就更加的重了,別的客人見此情形,也丟下未吃完的飯,默默的皺眉離開了。


    人愈發脆弱的時候,便越會抱團取暖,所以那頓飯,五十多個萍水相逢的人,吃的格外的熟絡和親近。


    袁嶼總開心不起來,哪怕是假裝開心,他總覺得,這些和自己吃飯的這些人身上,蒙了一層說不出的暮氣感,這種感覺,袁嶼從未經曆過,所以他無法形容。


    隻是在餐館櫃台的報紙上,袁嶼瞥見那極大的黑色“礦難”字眼的時候,心裏閃過一抹茫然和困惑,他並不知道這兩個字到底是個什麽意思……


    。。。。。。。。。。。。。。。。。。。。。。。。。。。。


    去往山西的那一大撥人離開之後,隻剩了十幾個人不到的巴車裏就重新顯得寬鬆起來。


    剩下的,差不多恰好是在湖南袁嶼見到的梁栓那群人。


    可能是才剛剛吃過飯的緣故,人都懶洋洋的彼此靠著,車廂隔絕了外邊的世界,在這裏麵,他們顯得自在的多。


    梁栓以一個兄長的身份,把話說的就像他極為熟悉此行的情況一樣,告誡袁嶼:“你年紀小,算童工,到了地方可能要把你藏一段時間,上麵人家會查,查出來了,是要罰大錢的!”


    袁嶼瞪著黑白分明的眸子,看著梁栓長滿了雀斑的臉,搖搖頭說:“我沒錢!”


    話說出來,車裏的人都笑了。


    梁栓似乎對去往山西的那群人念念不忘,問守在車門前的大哥:“哥,我聽河南的那些工友說,山西是煤礦大省,那兒的礦井,出煤量大,咱咋不去山西?我尋思著,去山西會不會比去黑龍江能多掙些錢?”


    守門的大哥顯然有些不滿意梁栓質疑自己的決定,指責梁栓說:“吃著碗裏的想著鍋裏的,你信他們還是信我?中國那麽大,哪兒沒有大煤礦,別人說啥你就信啥,你咋就沒個自己的主心骨啊你?我看啊,你就該多往外麵跑跑,見見世麵,成天躲在老家山裏,能有多大出息?”


    梁栓尷尬的說不出話,撓頭撓了半晌,又張口問:“哥,我咋還聽說,從年初開始,這煤礦上不怎麽景氣啊,積壓了很多煤賣不出去,這咱們去了,能掙到錢嗎?賣不出去還挖煤幹啥,咱到了豈不是沒活幹?”


    守門的大哥極不耐煩的把手裏的包砸到梁栓身上,氣急敗壞的罵道:“哥哥哥,誰是你哥,不信我就別叫我哥,那礦上景氣不景氣,你說了能算?你也不想想自己是個啥,屁都不懂,胡說個啥?我跟你說,那礦上,越是不景氣,煤越便宜,那就越是要挖,挖多了,錢才能賣的多!”


    這些話,梁栓的確是不懂的,他也不在乎懂不懂,他隻在乎能不能體麵的掙著錢迴家,不過,隻上了小學一年級的梁栓,仔細思量之後,並未覺得不對,價錢便宜了,煤老板要掙錢,不就得多挖多賣?所以,如此想著,梁栓的一顆心,也就漸漸的安穩下來。


    車子啟動的時候,守門大哥開了窗,一個人把煙抽的很深沉。


    抽煙的時候,梁栓卻半跪在地上扒著窗戶,極為沒出息的直勾勾瞪著窗外,目不暇接的看了很久,拉著抽煙的大哥的手,吞著口水指著外麵,迫不及待的說:“哎哥哥哥,你看,你快看那女的,屁股蛋子繃得可真緊啊,哥,你還真沒誑我,這外麵的女的,打扮的就是比山裏邊兒的好看,穿的真花,哥,你說,這樣的女的,人家會願意跟著咱這樣的迴家當媳婦兒?”


    一旁的大哥把帶著火星的煙屁股彈了出去,明明心不在焉,迴答的時候拉長的嗓音卻帶了幾分意味不明:“你掙了錢,等你掙了大錢啊,她還能不跟著你……”


    說完,大哥衝著窗外吹了口極為響亮的流氓哨,便猛的縮了迴來,隻剩車窗口的梁栓被外麵的女人跳著腳罵的麵皮通紅。


    車裏哄笑做一團,守門的大哥也笑,眼裏卻閃爍著濃濃的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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