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高德全就調到場部政治處工作了,走的那天,全連都來送他,許多人在掉淚,倪東發哭得最狠,一直照顧他的一排長,要調走了,孤兒的他,能不哭泣嗎,野驢一個人趕著牛車,在前麵先走著,車上放著高德全的行李,指導員最後握著高德全的手說:“一排長到場部要好好工作,三連支部,已經把同意你入黨的意見,報場黨委了,不知為什麽,二排長連個入黨申請,都沒有寫,以後有機會,你應該多多幫助他,以後有空迴來看看我們。”高德全連連點頭:“會的,我會迴來的,不管到那裏,我忘不了您,您是我入黨的介紹人啊……。”

    袁夢珠在前麵路邊等他,冬天剛過。雖然路邊的積雪還沒化盡,但春風畢竟已過玉門關了,路邊的迎白楊已在寒風中,長出了嫩黃色的新芽,他們倆都很興奮,他倆都已知道,黨支部已經批準他們入黨申請了,他們看見牛車已經走得很遠了,不約而同地拉著對方的手,十指相扣,誰也不說話,沒有語言,沒有誠諾,隻有心與心和交流,情與愛的碰撞,直到野驢的牛車在前麵停了,兩人才趕緊分手,袁夢珠默默地注視他離去,消失在那片‘火燒林’裏……。

    高德全到場部一周後,就被借調到農一師師部,經二十天的集訓,成了第一批農一師知青,駐上海辦事處的一員。辦事處,設在上海華山路的一幢小洋房裏,有一個很大的庭園,雖然春寒料峭,兩棵白玉蘭樹的高枝上,朝天怒放著大朵的花蕾,如點點堆雪,笑春寒。幾棵高大的樟樹,早以吐翠揚綠了,朝南的牆麵上,“爬山虎”的藤脈,層層疊疊地布得滿滿當當,為舒展新葉,正在培牙。迴廊兩邊放著許多盆景,幾枝茶花,頂著新蕾,隨時準備一吐芳澤。

    高德全到新疆才八個多月,迴上海第一感覺,就是上海一下小了許多,家小了,裏弄變小了,就連家裏吃飯的碗,似乎都小了很多,高壓鍋媽媽每次吃飯都會呆呆地看著他,不竟會問:“全子,你在新疆每個月吃多少糧食哪?”

    “45斤啊,怎麽啦?媽。”他說。

    “那比在上海吃得多多了,上海每個成人,最多才吃33斤啊!……”母親搖搖頭說。

    “媽,我們是幹體力活,要真吃飽啊……我看要90斤才行。”他大口地吃著說。

    “那還不把國家吃窮了,那不行。”母親嘴裏說不行,卻又把自己碗裏的飯給了他,這就是一個中國母親情懷。

    他們在上海的工作很快就有了成效,64年的夏季近四個月時間裏,十幾萬知青,又浩浩蕩蕩開赴新疆支邊去了。

    這段時間裏,閑暇的主要任務是給袁夢珠寫信,沒想到,思念一個人,心中是那樣的甜蜜,隻是這種甜蜜是用苦苦相思作代價的,她過得好嗎?身體吃得消嗎?想到她要在油燈下寫信,就不忍心要她迴信,但三個月後他收到了她得迴信。

    德全你好:

    馬燈下,燈光搖曳,縷縷青煙帶去我的思念,誰知一別就是幾個月,迴到上海工作,還要半年多時間,那時,你迴來就又是冬天了。

    真想念黃浦江邊的長廊,那六角路燈留下過我們的身影,就連鬥嘴,現在迴想起來,也是那樣的美好,那大樓頂上的大鍾,見證過,從它下麵來來往往的每一個人,那裏麵,曾經有你有我,有每一個知青,而我們正用自己的雙手,在新疆創造財富。

    今年是第一年種棉花,看來長勢良好。大規模的開荒工作基本結束了,我們已經吃上自己種的菜了,連長說,今年要養三十頭豬,力爭明年擴大到八十頭,以後知青再來,不能像我們那樣,太苦了,主要是你們男生,要出大力氣,沒有吃得怎麽行,所以我特別支持連長多種菜,還有五十畝瓜地。桑樹已種下去了,要到明年才能養蠶,冬小麥長勢喜人,最艱苦的時間過去了,我想象著收獲得時節,也收獲心中的那片彩虹。

    紙短情長,書不盡言,再祈珍重。

    夢珠敬上

    一封信他讀了許多邊,都能背下來了,仍讀不夠。

    秋天一過,工作就顯得不再那麽緊張了,明年的工作隻能做一些預案,工作組的人員減少了一多半,十個月的工作很快結束了,他過得愉快而充實,工作組同意留下的人,可以在上海過年,但高德全執意要迴去,當他又迴阿克蘇時,已是冰天雪地了,好不容易找到一輛便車,路過場部,這才可以趕迴去,一上車,他就恭恭敬敬地敬上一包飛馬牌香煙,駕駛員也笑納了,一直把他送到場部,他卸下了行李後,卡車絕塵而去。已是晚上十點多了,場部已經變樣,房子增加了不少,他一時找不到葛一鳴的宿舍了,早開過飯,隻有食堂裏馬燈賊亮,馬誌萍正帶著大家在排練文藝節目。他在門口探頭一望,立刻被馬誌萍認出來,一陣開心的打鬧過後,她才告訴他,葛一鳴的住處。他一迴頭,大吃一驚,行李不知去向,怔了半向,正準備開口叫喊,身後的姑娘們齊聲笑了起來,他才在黑暗中,依稀看見葛一鳴背著他的行李迴去。

    “老葛,想死我了,你好吧?”他快步追了過去。

    “把大哥忘了吧,迴來還在外麵看熱鬧。”葛一鳴說著進了宿舍。

    高開心地說:“那敢?場部變化太大了,我找不到北了。”

    倆人開心地大笑起來。

    進了門,葛一鳴說:“你在信上說,春節前迴來,我就把你的床準備好了,你看怎麽樣?”

    他看了一眼自己的床,說:“謝謝老葛,給你增加麻煩了。”

    “這點事要謝嗎?來來,你先洗一下,等一下吃飯,……啊。”葛一鳴開心地笑著說。

    “那你還沒吃哪?”高德全問。

    “正準備吃,就聽見汽車聲,一看果然是你,那還不等你一起吃啊。”他指著桌子,又說:“飯都給你打來了!……怎麽樣,不走了?”

    高德全邊洗邊說:“不走了,上海工作結束了。迴來看場部工作怎麽安排,一切聽指揮就是了。”

    “說得好!一切聽指揮。”正說著,政治處主任推門進來了,他叫施鐵,四十左右的年齡,中等個,黑臉堂,右太陽穴上有塊傷疤。外號‘鐵主任’。今天他難得笑了。兩人立刻起立。“主任好。”高德全伸出了手。

    “迴來就好啊,有什麽打算呢?”主任說。

    “打算!……唔,沒想過,服從組織安排,迴三連也行。”

    “迴三連!?那怎麽行,演出隊誰抓?”他朝葛一鳴一笑說。

    “我可不懂那玩意,”高德全有點著急地說。

    “那玩意?!你不懂!?馬誌萍早透露了,她也是三連的吧。”主任問。

    “是。”高德全答。

    主任立刻嚴肅起來,說:“那現在命令你,兩天後接手‘那玩意’。全師有十八個農場七個直轄單位,還有學校,大大小小三十個單位,春節要匯演,不能進入前六名,你別來見我。”

    “是!保證完成任務。”高德全大聲迴答。

    “葛一鳴現在是場黨委委員,思想問題多匯報。”他嚴肅地說完,轉身走了。一出門,他就偷偷開心地笑了。

    油燈下,兩人在對飲,這是農場自己釀的酒,桌上放有四碗菜,‘白菜肉片,幹切豬肝,炒蛋,紅燒冬瓜’,葛一鳴喝得有滋有味,高德全,顯然喝不慣這入喉似火似的燒酒。“這那是酒啊,簡直是火龍,你還真行。”他說。

    “這可是農場自己做的,好東西,晚上我還得查渠去,說不定還得下水,天冷,沒有它不行。”葛一鳴說著就是一口。

    “我和你一起去吧!反正沒事。”高德全要求道。

    葛一鳴看他一眼說:“想夢珠了吧,想早一點到三連是吧,他們今晚還有一天的水,明天就放完了,不知今晚是哪個排長值班,說不定還真能見上麵。”

    “是嗎!”高德全更想去了。葛一鳴放下筷子說:“你給她寫信了嗎?她知道你要迴來?”

    “信是寫了,我走的突然,看情況她還沒有收到呢。”他說。

    葛一鳴舉著杯子問:“想她了吧?”

    “說實話,還真想,自從認識她以來,還沒分開過這麽長的時間,這種想談又不能談的感覺,挺熬人的,連寫信都要控製在白開水的水平,在連隊忙得不管怎麽樣,總能看見,一迴去就見不到了,相思是最苦的。”他苦笑一直說。

    葛一鳴沒有接話,他顯然進入了自己的迴憶中。

    …………

    筷子都停住了,油燈的火苗在不停地跳動著,牆壁上的影了也跟著不安地跳越。葛一鳴猛然感到失態,舉著酒杯說:“喝。”

    停了一會兒,高德全問:“能說說嗎?”

    “好吧,說一說。”他又喝了口酒,放下筷子。

    “她是我大學時的同學,但,不同班,也是個高幹子女,人不但漂亮,而且聰明,成績一直是班裏的尖子,是在遊泳池裏認識的,從相識到相愛,真是難分難舍,她父親在中央財政部,反對她到新疆來,我61年畢業就來了,目睹了新疆的變化和發展,分手前一天,她在我家沒出門,她叫我把她忘掉,她在我懷裏哭了就睡,醒了又哭,我的心都碎裂了,我差一點就不來了,父親的電報像十二道金牌,我明白自己的根在新疆,那晚我們從長安街一直走到天亮。她62年畢業,自然留在北京了,去年五月她結婚了。是同學來信才知道的。”那失落感,爬滿他的臉。他接著又說:“袁夢珠能不顧一切地為你到新疆來,這分感情有多重,你得好好掂掂,你要是負了她,連我都不能原諒你。”

    “我懂,你放心,不會的。”高德全說。

    “你給她帶些什麽?”葛一鳴問。

    “真是汗顏,這次帶得全是她家裏給的,我是過了一年才拿五塊工資,加八塊外出補助,除了買一點營養品外,都買藥品了,在家就吃我娘的了。”他不好意思地說。

    “東西不在多少,心裏要有她,也怪我沒有及時給你寄錢,這50塊你拿著,還你母親,你寄來的書和食品,我照單全收了。”葛一鳴把錢放在桌子上。

    “不能,不能,這像什麽話。”他推脫著。

    “認我這個大哥,就收下,不然我可真生氣了。”見他收了,才高興地問。“你母親身體好嗎?”

    “還不錯,她是一個很樂觀的人,對了,我母親叫我帶一條煙給你,是牡丹牌。”他說。

    “啊!……是牡丹煙,我隻在我父親那裏抽過,那還是畢業時,快拿來嗅嗅。”葛一鳴有點急不可耐了。

    高德全放下筷子,從行李裏拿煙來。葛一鳴眼睛都放著光地說:“還是兩麵條啊!……很貴吧?”他問。

    “不是貴,是要工業卷,全年我母親隻有三張,一張隻能買一條。”

    “太珍貴了,一定要代我向你母親問好啊,一定,一定記住了。今年可是個大肥年了。我留下一條,幾個老煙槍也跟著我,占你的光。”他說得是五個場領導。

    當酒喝盡,菜吃光後,兩人已是滿麵紅光了。葛一鳴說:“還有半個小時,我去倉庫找件大衣,這裏就你收拾了,我迴來就出發。”說完他拿著手電走了。

    半年多來,袁夢珠心裏一直是空落落的,雖然可寫信來互寄相思之苦,但這種分別的個中滋味,隻有她自己才知道,想起剛進疆時,她賭氣有近兩月沒和他講話,但那時心裏並不荒,甚至有一點惡作劇似的高興,當高德全要調走時,自己竟失眠了,連續幾晚,難以成夢。天一亮,還要打起精神來努力工作,那段時間真是筋疲力盡,卻要裝的沒事人一樣。那天去送他時,真希望他,用他有力的胳膊來擁抱她,還可以親吻她,她一定不會忸怩作態的躲避的。她從懂事以來,第一次有了這種強力的願望,可是走了半天,這個木頭沒有任何的表示。又氣又無奈。她每天要努力工作,除了想他,她還感到,有一座無形的山脊,在支持她,有這樣一座山脊,她心中的激情,才有了甘泉的滋潤,她的生命才有活力,如長春藤,借著樹杆的身軀,在向高處不停的攀登中,才能享受生命的陽光,她不明白,自己對他的愛和依戀,競是如此的強力,這一切她都不能表白,她怕自己在這種依戀中失去自我。

    這是一群充滿生命活力的青年,都是情竇初開的年華,可沒有人敢去碰那條高壓線,所有的情感都在冬眠中萌芽,像袁夢珠那樣感情細膩又豐富女人,早就戀愛了,卻要裝得什麽都沒有發生一樣,是很痛苦的,要把渴望和須求都淹蓋於無形,真是,心如在焚。

    她突然想起了記工員‘小孔’,她平靜地躺在那裏,沒有了苦惱,沒有了欲望,在生命的最後一刻,得到了滿足,帶著她全部的愛,走得那麽匆忙,又那麽平靜。她的心裏突然升起一種茫然若失的惆悵,她感到命運之神是那樣地不可把握,那樣神秘,而又那樣殘酷,那樣突然。

    高德全離開一個月後,她收到他的第一封信。

    夢珠,你好:

    離開你才一個多星期,我已感到是很長時間了,在相思中,時間進了放大器,被無限地拉長了,如隔三秋,原來就是這個滋味,王蓮掉進糖水裏,喝完了糖水心也是苦,我不能在每天勞累中看到你的倩影,在連隊並不覺得,一旦分開,才知在一起時的美好。到場部幾天後,就到師部報到了,數天的政策學習,就要到上海工作組,去工作。主要是組織知青的招生工作,大概要半年多的時間,另外一個重要任務是,到小孔原來的孤兒院去,看看能否找到她的親人,做好善後。這半年多時間裏,我會十分思念你的,掛念你。在連隊的日子,確實是很艱苦,因為有了你的陪伴,許多艱苦也變得有滋有味,我現在體會到,上帝要是忘了創造女人,這個世界,將會變得多麽的荒涼和黑暗,你就是我心中的女神,我虔誠地對心中的女神說:“我愛你”,當初認識你時,我本想,收藏你給予的一片綠葉,你卻給了我整棵大樹,本想捧起一捧浪花,你卻給了我整個海洋。常聽有人說,‘開心死了,’就是我此刻的感受吧!我現在開心死了……。

    在我離開你的日子裏,時時為你祈禱,平安、健康。

    白天在阿克蘇轉了轉,不大,隻有三四條街,師部很漂亮,師長林海青給我們講了話,一個老婆婆樣的老革命,一個好人。

    祝你

    健康美麗

    德全草字

    信看了數邊,也埋怨了數邊,心中暗想:“你那麽虔誠地愛你的女神,為什麽不用嘴說呢,為什麽不給她一個擁抱呢。’晚上她頭枕著書信,甜甜地入睡了,並有了一個好夢。

    鴻雁傳書,書不盡相思之情。但不知為什麽,字裏行間,她都極力隱去自己對他感情上的渴望,她努力把信寫的平淡,隨意些,但被愛神之箭射中的她,常鬼使神差做一些自己都沒有弄清的事,她用自己每月三塊的工資,買毛線,悄悄地給他打了件毛衣,他軍裝早以磨破了,她用自己的軍衣到場部,換了一件大號的男裝,給他寄去,做這一切,她心中充滿了甜蜜。她把愛變成了一種,具體的行動,在信中流露出來的關心,都勝過他的母親。

    連隊收獲第一次瓜,殺的第一頭豬,是那樣地令人興奮,這是知青們的汗水,有了收獲。但是收割第一次麥子,收拾第一次棉花,因機械化跟不上,大量采用人工作業,因有時間上的要求,這種勞動量,就變得十分地恐怖了,真恨爹媽給他們少生了幾雙手,她都在信中一一告訴他,進疆一年後的第二個七一,她成了中共預備黨員,而五排長正式轉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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