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樓上,一個孩童和一個中年人相對而坐,這場景頗有些怪異,而更怪異的是,中年人笑容滿麵,孩童卻表情嚴肅,默不作聲,兩個人都表現出不似自己年齡一般的姿態,若對調過來,倒還算恰當。


    “顧先生,我何時能迴陸府?”孩童的聲音清脆有力,雖然仍帶有一絲未脫的稚氣,但語氣卻異常嚴肅正經。


    “陸家主說的哪的話,想迴的話,隨時都可以迴去。”中年人笑著說道。


    孩童沉默著盯著中年人,中年人輕咳幾聲,又說道:“應該也不會太久,等到此間事了,陸家主就可以迴去了。”


    孩童不是別人,正是失蹤的陸績,而與他對坐的中年人,則是吳郡顧氏的代理家主、實際上的主事人:顧徽。


    與陸遜想的不同,陸績並沒有被顧家綁架,相反,他是在孫權離開吳郡之後便主動找上了顧家。


    陸遜曾和陸績說過、同時陸績心裏也清楚結盟孫權是吳郡陸氏的最優解,孫權並不可能全部消滅世家,這並不現實,而若是選擇投奔吳郡顧氏,則可能會麵臨被吞並的風險,利弊其實已經很明顯了。


    再加上陸遜對孫權其人也很是認可,陸績雖然是陸遜從叔,但一向對這個比自己年長的“侄子”甚是敬服,一般不會插手陸遜的決定,這一次本來也會是如此。


    但殺父之仇終究難以輕易翻過,在陸遜答應了與孫權的結盟之後,陸績有好幾個夜晚都難以入睡,他怕父親出現在夢中,質問他為什麽要和仇人的弟弟結盟。


    於是陸績最終決定,將吳郡陸氏與孫權結盟的事情告訴顧家,這樣在這個暗藏在深處的援助被顧家發現之後,孫權便沒有那麽容易對顧家下手了,至少若是孫權有什麽事先布置給陸家的任務,想必會再難完成。


    不過令陸績沒想到的是,在自己前往顧家之後,顧徽對自己這番話的反應雖然也算是意外,但顯然並沒有到震驚或者狂喜的地步,當然,顧徽對自己的投效也表現出了謝意,隻不過這謝意有幾分真假,陸績就難以判斷了。


    陸績也知曉孫權並沒有參與到導致自己父親身死的廬江之戰中,所以他也並沒有想要完全將孫權置之於死地,隻不過他不可能同孫權展開合作了,這次對其的出賣,也是他為父報仇的舉措。


    陸績並沒有與陸遜商議,他能看出陸遜每每與孫權交談過後臉上難得一見的出自內心的欣喜,且陸家諸事現在都是陸遜在處理,自己若是主動挑明此事,陸遜恐怕難以允許自己如此行事,但此事陸績是非做不可的,於是也並沒有與陸遜商量的必要了。


    而陸績的條件是,吳郡顧氏未來不能害陸家上下任何一人的性命,陸績覺得,以名聲聞名天下的吳郡顧氏,總不會事後反悔,且他所求無多,隻不過是陸氏族人平安而已。


    他沒有什麽太多的想法,什麽建功立業、輔佐君主一統天下都不被陸績放在心裏,而遭遇戰亂、幼年父親身死的陸績,現在也並沒有什麽想要幫助百姓過上好日子的心,漢朝的興衰關他甚事?江東的未來與他何幹?


    在這一點上,陸績確實是自私的,但沒有人會苛責他,雖然攻取廬江是袁術的命令、雖然陸康並不是被孫策親自斬殺,但麵對殺父之仇,又有多少人會選擇理性地看待?


    至少陸績不能。


    “我在顧府住下的這些日子裏,顧先生需要保證我陸氏滿門的安全。”陸績沉聲說道。


    “自然,自然,這一點不消陸家主說,我早已安排了人少看顧陸府,也下了命令,若是陸府中人有什麽需求,一應滿足。”顧徽笑著迴答道。


    陸績皺了皺眉,他明明聽說是太守朱治的部下在監管著吳郡的每一家,怎麽顧氏還有插手的機會?難不成吳郡顧氏和朱治裏應外合,一同決定趁孫權不在的時候反叛?


    陸績隻是簡單地想了想,便停止了思緒,這些事情對他而言並不重要,甚至反叛孫權的人越多,對陸績來說越好,若是此次沒有成功複仇,陸績也不打算繼續了。


    不僅是因為在顧氏倒了以後世家再難成事,陸遜雖然名為代理家主,但陸績深知,以他的本事,這家主早晚會是陸遜的,自己壓不住陸遜,也不想壓著陸遜,而家主之位對陸績來說也並不重要。


    一路從廬江到了吳郡的路上以及在吳郡居住的日子裏,陸遜將整個陸氏打理的井井有條,即使是麵臨其他世家的壓迫,陸氏仍然保持著吳四姓的身份,甚至可能會因為陸遜而達到一個頂峰。


    所以無論是對於自己。還是對於整個吳郡陸氏,家主之位都應該讓於陸遜來做,而到了陸遜正式就任陸氏家主之位後,自己想要向複仇,陸遜也不會輕易同意。


    所以這一次是最好的機會了,成或不成都無所謂,這次之後,無論孫權相信與否,自己也不會繼續為父報仇了。


    若是不成,孫權扳倒了吳郡顧氏,那麽自己泄密肯定難逃一死,但陸遜卻並不知曉此事,且陸績也能從陸遜的話中看出孫權對陸遜極為看重、視為心腹,有了陸遜在,陸績也並不擔心吳郡陸氏會因為自己而衰落。


    若是事成,孫家對江東的統治、至少對吳郡的統治宣告結束,若是事後顧氏反悔,想要吞並陸家,陸績也會盡自己的全力保住陸家、和陸遜合力抵抗顧家的侵蝕。


    陸績對自己被留在顧府中並不意外,他雖然年歲不高,但頗為早熟、心智遠超同齡人,顧徽將自己留下的目的不隻是所謂的保護自己的安危這麽簡單,而是想同時借此來挾住整個陸家。


    顧徽當然知道雖然陸績名義上是陸氏家主,但實際上並不管事,若是將他放迴陸家,難保陸遜不會奪權,而若將其“照顧”在顧府之中,陸遜一定會投鼠忌器,不敢輕易動手。


    顧徽從一開始也沒指望過陸氏會起到什麽幫助,他最初雖然對陸氏的作壁上觀有些疑惑,但因為陸家與孫家的血海深仇,顧徽也沒擔心過兩家會私自結盟,所以並沒有在陸家的問題上糾結太多。


    在聽到陸績這次帶來的消息之後,顧徽心中確實有些驚訝,但他畢竟城府頗深,又加上現在陸績的投效也不晚,所以並沒有顯得太過驚慌,顧徽也不需要陸家幫自己做些什麽事情,保持著旁觀就是最大的幫助了。


    顧徽還下令讓士卒們在幾天後便傳出陸績攜陸氏全體投效顧氏的消息,如此之後,許多中小世家看陸氏在這個緊要關頭竟然選擇站隊,內心無疑會鬆動一些,這無疑利於自己未來對江東所有世家的聯合。


    畢竟在旁人看來,如今吳郡的輿情已經讓顧氏難以翻身,而陸氏竟然選擇在此時站隊,必定是知曉顧氏有了翻盤的把握,成功率肯定不會太低,否則陸氏不會輕易做此舉動,這便是陸績和陸氏對自己的最大幫助。


    看著麵無表情的陸績,顧徽心中嗤笑,到底是小孩子,無論怎樣裝的成熟,想法卻仍舊是十分幼稚。


    在大爭之世中,親眷又算的了什麽,竟然因為想要給父親報仇就放棄原本可能會得到的利益,若不是顧徽自己需要哥哥顧雍的名聲來製成顧氏,以自己手中的權勢,恐怕顧雍早就和孫策一樣,不知什麽時候便突然遇刺身死。


    想到這裏,顧徽眼睛一亮,他正不知道該如何繼續和陸績交談,正巧想到此處,而孫策作為陸績的殺父仇人,他的死一定會讓陸績欣喜,於是顧徽便繪聲繪色地講起他與曹操聯合刺殺孫策的經過。


    沒錯,孫權當初作出的利益最大化的判決竟完全正確,孫策遇刺正是顧徽和曹操聯合行事,他們裏應外合之下,由曹操帶來幾個麵生的高手死士、再由顧徽探聽孫策經常出現的場所,這樣既可以保證能殺死孫策,有不會被其他人認出,顧徽也可以趁機傳出死士是許貢門客的消息,將此事了結。


    在受到孫策邀約之後,顧徽欣然接受,他知曉這幾日孫策每逢宴會都會出城打獵,於是在宴會之前便事先通知曹操手下的死士埋伏在孫策打獵之處,等他到來便將其刺殺。


    秦鬆自然也早被顧徽買通,當時秦鬆拉來陳端本想是借此來鞏固自己的位置,沒想到陳端太過優異,導致秦鬆生起妒忌之心。


    而在日常以花、藥熏得陳端頭暈眼花、難以思索之後,思維遲鈍的陳端很少立功,謀主之位名不副實,對自己也完全起不到幫助,甚至孫策留住他還是看在自己的情麵上。


    隨著孫策勢力越來越膨脹、手下的人才越來越多,秦鬆也對自己的未來產生了擔憂,他沒有任何強大的勢力可以依靠,若是離了孫策,他便隻能碌碌終生,以己度人,秦鬆也並不相信孫策會一直視自己為謀主。


    正巧在這時,顧氏向自己伸出了橄欖枝,顧氏當初想要行事,就一定需要孫策身邊人的幫助,於是顧徽跟孫權的四位謀主都透露了招攬之意,這四位謀主都沒有勢力可以依附,依顧徽之見,他們必然不會拒絕自己的好意。


    不過顧徽沒想到的是,張昭和張紘竟然真的拒絕了顧氏的好意,就連那個陳端也猶疑不定,竟然要先等秦鬆做決定再說,難道不應該是狂喜著接受麽?畢竟現在的天下是士族的天下,吳郡顧氏正是江東勢力最強大的士族之一。


    不過顧徽也不是完全沒有收獲,恰好秦鬆此時正對自己的未來擔憂,於是在聽聞顧徽招攬之意後便立刻選擇接受,連帶著陳端也一同暗投到顧徽的麾下。


    而在顧徽與秦鬆表明自己已經與曹操聯盟之後,秦鬆立刻拍著胸脯表示這暗害孫策之事也可以算他一份,倒也沒讓顧徽繼續多費口舌勸說。


    雖然心中對秦鬆轉頭便同意謀害主公的做法甚是不齒,但由於需要借力於他,顧徽便向秦鬆許諾甚多,答應他事成之後會有數不盡的榮華富貴,未來若沒有投奔曹操,顧氏也會永遠視他為座上之賓。


    在得知秦鬆對孫策下迷藥之事暴露後,顧徽也猶豫著是否要殺掉秦鬆、陳端二人,好讓線索徹底斷裂,但顧徽雖然不喜秦鬆,也覺得他總歸立下了刺殺孫策的大功,一時間難以輕易動手。


    正當顧徽遲疑之時,秦鬆率先找上門來,表示自己已思得一計:暗殺陳端,這樣所有與迷藥有關的事情就都可以甩在陳端的頭上,陳端並無家小,死人也難以為自己辯駁。


    本就有心的顧徽也不再猶豫,與秦鬆一拍即合,派出曹操暗藏在孫家侍衛中的死士刺殺陳端——在孫策死後,曹操也完全信任了顧徽,於是將留在江東的一些死士交由顧家調動。


    不過對於心狠手辣的秦鬆,連顧徽也有些膽寒,他暗中決定在所有事了之後,便立刻斬草除根,當然,此時正是用人之際,他還需要繼續和秦鬆虛與委蛇。


    當然,最後對秦鬆下手的打算顧徽並沒有說給陸績聽,在講完他刺殺孫策的經過之後,顧徽卻感覺陸績並沒有太過明顯的喜悅,這無疑讓他心生疑竇,不過顧徽也沒有出言詢問,而是一邊繼續隨意地扯著閑話,一邊偷眼看著陸績。


    雖然顧徽現在隻需要陸績留在顧府以警示陸遜不要輕舉妄動,但事成之後,若陸氏誠心來投,自然會省下自己太多氣力,這樣一想,和家主陸績搞好關係可謂是重中之重,陸績可比陸遜好對付多了。


    難道是自己對孫策身死的描述不夠細致?想到這裏,顧徽清了清嗓子,正要將計劃中孫策該是如何身死、最終又是如何死於榻上詳細地說給陸績之時,突然聽到樓外有人踩踏石、木的聲音。


    “誰?!”顧徽瞬間收起笑容,站起身來探頭向旁邊望去,他四周掃視了一圈,卻並沒有發現任何人的身影。


    顧徽掰動著指節,環顧複歸平靜的四周,臉色逐漸陰晴不定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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