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五年四月七日。


    吳郡又到了春遊並馬行的時候,但剛打下江東六郡沒多久的討逆將軍在三天前就永遠地閉上了眼睛。


    討逆將軍孫策沒有將位置傳給自己子嗣,而是在彌留之際親手將印綬交給二弟孫權,同時給長史張昭留下一句“若仲謀不任事者,君便自取之”。


    這是穩固江東局麵的最優解,孫策之‘策’可見一斑。


    孫權在當天夜裏跪地伏榻痛哭至昏死,急得眾人連忙將他扶迴將軍府休息,而孫權在剛蘇醒時一言不發,將軍府的大門也一直沒有打開。


    從孫權昏迷開始,長史張昭內心就萬分焦急,討逆將軍剛死,江東六郡的軍心、民心都因此有異動,更別說一直在旁蠢蠢欲動的山越人。


    但就在第二天,原本人心浮動的吳郡竟然詭異地安靜了下來。


    因為一條似是而非、由市井傳出的流言:


    “討逆將軍的死恐怕是二將軍私下與人策劃所致。”


    張昭覺得這是無稽之談,但背後究竟是何人傳播,他心裏也沒有答案,而孫策去世那晚留下的那句“君可自取”更像是一道枷鎖,讓他在處理和江東新主的關係時不免如履薄冰,他看向不遠處的將軍府,歎出一口濁氣。


    ……


    周泰是孫權的貼身侍衛,自從孫權昏迷起就一直在旁侍奉,孫權蘇醒後屏退了左右一幹人等,隻留下周泰一人,是故飯食和一幹用度隻要是孫權所需,都由周泰親自來迴運送。


    他最大的優點就是從來不會多嘴,對孫權的命令一向隻有服從,所以他並沒有過問孫權為什麽讓他在第二天深夜秘密帶迴來一個人。


    在將人帶到孫權麵前後,他就站迴孫權身邊侍衛,盯著眼前跪地低頭拱手之人,即使這人沒有身著甲胄腰佩刀劍。


    “子明啊,吳郡的新茶不可不嚐,正好看你冷的有些發抖,先暖暖身子。”


    孫權左手撩住衣袖,伸出右手兩指將其中一杯熱茶輕推過去,然後右手捧起自己這邊的熱茶,慢慢搖動,看著茶末在杯中繞出旋渦狀的軌跡。


    眼前抖的好似篩糠之人名為呂蒙,字子明,其實他從軍多年,在作戰時即使是寒冬時日也一向爭先,對徹骨的嚴寒都不畏懼,何況初春夜晚的清冷。


    呂蒙是貧賤出身,為博功名,十五歲就跟著姐夫鄧當到處作戰,一直到姐夫去世後才被已故的討逆將軍任命他接替姐夫原部,擔任別部司馬一職。


    江東很大,別部司馬很小,呂蒙之前隻是遠遠地望見過孫家二公子,其實江東軍士們都聽說二公子有著碧眼紫髯,想要一睹風采,但並沒有幾個人真正見過。


    現在兩個人之間距離很近,近到呂蒙低著頭的時候都能窺見孫權攤開的衣角,但他此時卻不敢抬頭了。


    “將……將軍有何吩咐,蒙自當萬死不辭!”


    這是呂蒙被帶進將軍府之後開口的第一句話,他思來想去也隻說出這樣一句話。


    “放鬆些,沒什麽大事,子明就把這兩天你聽到的一些事情講一講就行,我也就是突然想起你了,就讓幼平把你帶了過來,要是影響到你歇息,我就在此先行致歉了。”


    孫權笑著說道,順手嚐了一下新茶,被燙的縮了縮舌頭。


    因為討逆將軍突然遇刺身隕的緣故,呂蒙這兩晚都難以入眠,怎樣在新任主君麵前嶄露頭角、怎樣保住自己手下來之不易的士卒,隻要一閉上眼他腦海裏思索的都是諸如此類的問題。


    直到一個麵無表情的刀疤臉示意呂蒙悄聲跟自己迴將軍府,最開始便覺得眼前人有些眼熟的呂蒙在見到出示的將軍佩劍之後,也確定他就是一直跟在二將軍孫權身邊的周泰周幼平。


    在確認了周泰身份之後,二人就悄然趕迴將軍府,但一路上呂蒙絞盡腦汁也不清楚為什麽深夜傳喚自己入府,為什麽這個人會是自己。


    在他看來,最先被傳入將軍府的人應該是長史張昭、吳郡太守朱治,至少也應該是吳郡本地的哪一個世家家主。


    為什麽傳喚一個名聲不顯的別部司馬,還要如此私密地入府,至少總不會是因為相貌,想到這裏,呂蒙下意識地緊了緊係在腰上的褌。


    也就是一轉眼的功夫,他已經身處將軍府中了。


    在連說幾聲不敢之後,呂蒙便將這兩日的所見所聞事無巨細地講給孫權,著墨較多的地方就是對討逆將軍身隕的悲痛、對新任主君的期待。


    他一邊說著一邊偷眼看幾次眼前的新君,見孫權嘴角帶笑,一時心安,說話時也有些口滑。


    “今天還有傳言說討逆……”


    呂蒙心髒漏跳一拍,立刻止住話頭。


    孫權原本隻是輕笑著注視手中茶盞,見呂蒙停了話頭,便開口:“子明莫不是有事要瞞我?”


    夜晚的將軍府略有些清冷,呂蒙的額頭卻微微有些出汗,他抬頭想看孫權的表情,但因為這時杯中茶已然沒那麽燙了,孫權正抬手飲茶,寬大的衣袖擋住了呂蒙的視線。


    想到就算現在不說,二將軍早晚也會知道。呂蒙一咬牙:“今天還有傳言說討逆將軍遇刺和二將軍有關。”


    他話一說完,連忙去看孫權的反應,隻看到孫權飲茶的姿勢頓在了原地,又轉頭看向一側的周泰,但周泰仍然隻是用不帶半點情緒的眼睛盯著自己,呂蒙舔了舔幹燥的嘴唇,又開口快速說:


    “這等無稽之談,蒙也不清楚是誰傳出的,如果將軍有吩咐,蒙自當徹查傳聞背後搖唇鼓舌之徒。”


    孫權也在這時放下了茶盞,搖了搖頭:“讓子明去做這種小事,豈不是牛鼎烹雞?我另有要事要吩咐子明去做。”


    孫權隻是寥寥數語就把事情吩咐完畢,但通過表情有些呆滯的呂蒙來看,這些任務好像並不容易。


    孫權掰開幾小塊茶餅,投入燒沸的茶爐中烹煮,


    “想問為什麽選你做這件事?”


    呂蒙點了點頭,他之前雖然被已故的討逆將軍安排在身邊做事,但那是有旁人推舉,眼前的孫二將軍之前和他並無接觸,更不會有人向孫權推舉自己,通過先前布置的這些任務可以看出,孫權儼然是把他當作親信任用。


    他當然會疑惑。


    “現在的吳郡,若要說誰能幫我做成此事,我隻認為你呂子明可以,我也隻信你呂子明,這個理由夠麽。”


    孫權收迴了一直掛在臉上的笑意,一字一句的說道。


    呂蒙長跪於地許久,再抬起頭時已經沒有驚懼的神情,這一次他沒有再避讓孫權的注視,


    “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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