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你在哪


    1322年,聖雅各布月(7月)


    布達,匈牙利


    ——


    沉重的叮當和哢噠聲從鐵匠鋪裏傳出,一位驕傲快樂的父親正在教他十歲的兒子如何打鐵。


    兩人中,隻有孩子知道他不是鐵匠的兒子,他的名字不是鐵匠嘴裏叫著的馬修,而是伊雷。他還知道他是國王的騎士,安塔爾·巴托的兒子,他的母親不叫莉莉,而是艾格尼絲。


    不過,這是他很長一段時間來第一次能夠每天都能吃飽的兩個星期,沒有人傷害他,綁著他,事實上他們對他非常友善溫柔。


    他們中隻有鐵匠相信他是一個名叫馬修的男孩,多年前被多瑙河水衝走,在南方的某處河岸上被俘。


    在最初的那些日子裏,伊雷從未說過一句話。但在確定這裏沒有人會對他動手,虐待他之後,他還是決定至少要遵守基本的禮儀。


    當他第一次感謝擺在他麵前的食物時,他輕柔的話語幾乎凍結了桌子上的空氣,鐵匠夫婦吃驚地對視了一眼,然後爆發出了快樂的真誠笑聲。


    直到那時,他們才知道原來這孩子並不是因為某種原因變成了啞巴。雖然莉莉仍然確定這個男孩不是她的馬修,但她同樣為這突如其來的驚喜感到高興。


    不管她怎樣極力掩飾,母性的本能在她身上覺醒了。


    她仍然拒絕讓男孩和他們一起睡在屋子裏,但她每天都會把鐵匠鋪裏的小角落收拾得幹幹淨淨,偶爾也會試著偷偷給點小驚喜,把一個蘋果或是一把堅果放在孩子的床上。


    日複一日,這些善意的禮物讓伊雷相信他在一個好地方,和好人在一起,並且在他的父親或母親來找他之前,他至少會很安全。


    於是他變得越來越開放,唯一讓他困擾的是鐵匠一直叫他馬修。他的妻子莉莉從來不會叫他任何名字,伊雷對此不理解,但他也沒問為什麽。


    這天,約瑟夫正在製作新的農具,男孩走到他麵前,開始詢問如何塑造像鐵和鋼那樣堅固不可摧的材料。


    “感謝上帝,這些可都不是什麽堅不可摧的材料,孩子。”鐵匠笑道,把燒紅的鋤頭浸入爐邊桶裏的水,發出尖銳的嘶嘶聲。


    “如果鐵與鋼永不損壞,那我可就要失業了,我的父親和祖父也不會找到買家。有一種方法可以馴服這些東西,你想試試嗎?”


    盡管裏麵很悶熱,伊雷還是興奮地點了點頭。


    約瑟夫掛著一條做工粗糙的厚皮圍裙,非常合身,他把鋤頭從水裏拿出來,放在一邊,用他毛茸茸的手臂擦了擦烏黑的額頭,雙手叉腰地看著這個十歲的男孩。


    “告訴我,你什麽都不記得了嗎?”他小心翼翼地問道。“你還記得我周圍的這些東西是什麽嗎?”


    伊雷隻是搖了搖頭,他從來沒有進過鐵匠鋪裏的鍛爐間,也沒有人教過他如何使用鐵匠的工具,他怎麽可能會記得?


    “好吧,那就仔細聽著吧,”男人輕快而認真地說,“我現在給伱好好介紹介紹金屬加工的神奇秘密!豎起耳朵來,記下我告訴你的一切,好嗎?”


    “好的。”男孩輕聲答應道,照鐵匠說的做了。


    他沉浸在鐵匠的話語中,吸收了每一個細節,並好好地儲存了起來,接下來的幾小時和幾天裏,一個迷人的神奇世界展現在了他的麵前。


    他了解到,鐵匠工坊裏最重要的設備就是鍛爐和相應的風箱。


    約瑟夫有兩個風箱,一個較小的,他可以自己用腳操作,另一個較大的需要有人專門幫忙。如果風箱操作得當,鍛爐中便會升起烈火,即使是最頑固的鐵也能熔化。


    伊雷還了解到,鐵匠的爐子不是用木頭,而是用木炭保持燃燒的,他會時不時地往上麵灑點水,讓房間裏的熱度更容易承受。


    約瑟夫向他展示了材料的顏色是如何隨著金屬的加熱而變化的,而且必須要一直注意這些。


    “如果你繼續加熱,它首先會變成深褐色。”他用火鉗從廢料碎堆中夾了一小塊鐵放在了鍛爐裏,材料果真變成了深褐色,伊雷興奮地拍了拍手,約瑟夫的胸膛也因為驕傲而挺直。


    “如果我們再等一會兒,它就會變成像櫻桃一樣的紅色,”鐵匠表示,“去用風箱給它加把勁!”


    “真的嗎?”男孩的眼睛睜大了,“我可以嗎?”


    “你可以,”男人笑道,“火勁已經開始變小了,是時候讓它更熱了。”


    伊雷一踩上風箱,鍛爐中的鐵塊就在火鉗的末端發出了櫻桃般的紅色光芒。


    約瑟夫一隻手拿著火鉗,另一隻手將杯子浸入水桶,在燃燒的木炭塊堆上灑了一點水,一陣低沉的嘶嘶聲後,一小團蒸汽從火中升起,但狂野的火焰絲毫沒有減弱。


    “我們現在可以打造它了嗎?”伊雷滿懷希望地問道,但鐵匠搖了搖頭。


    “再等等!”他建議道,“很快它就會有一種新的顏色,繼續踩風箱!”


    男孩點了點頭,很快,鐵塊就變成了日光般的黃色。


    “你怎麽決定,孩子?”鐵匠問道,“我們是開始敲打它,還是看看它還能變成什麽顏色呢?”


    汗水從伊雷的額頭湧出,流進他的眼睛,但男孩甚至沒有注意到。他眨了眨眼,擦去鹹鹹的汗水,對約瑟夫喊道:“讓我們繼續吧!我想看看第四種顏色!”


    沒過多久,鐵塊就發出了刺眼的白光。鐵匠示意不要再踩風箱了,然後慢慢地將廢鐵塊從鍛爐裏提了出來。


    “現在太熱了,”男人說道,“一個不小心,就能把整個房間,甚至是整個房子都燒光。你必須尊重這些發光的材料,因為這個白色的小鐵塊可以輕易地殺死你和我。”


    男孩明白這話的意思,他耐心地等待著約瑟夫鉗著鐵塊走到鐵砧,然後點頭讓他靠得更近些。


    鐵匠用火鉗牢牢地夾著鐵塊,從鐵砧旁邊拿起一把看起來很重的錘子。


    “現在它可以開始塑形了。”說罷,他用錘子敲了敲發著白光的金屬。


    一聲清脆的敲擊聲響起,火花稍稍濺出,伊雷眯著眼睛往後退了一步。不過,在第二次打擊的時候,他不再眯著眼睛,而是大膽地走近了鐵砧。


    “你不一定要把它加熱到這個程度,”鐵匠解釋道,“如果你把它加熱到白色,你必須非常小心,不然在最後它會達不到理想的效果。


    通常將其加熱至淡黃色就足夠了,對於某些操作,紅色就可以了。好吧,你要來試試嗎?”


    伊雷堅定地點點頭,走近一些,從約瑟夫手中接過沉重的錘子,然後用雙手握住它。


    “這隻是我的小錘子,”鐵匠爽朗地笑道,“我真正的錘子是它三倍的重量。”


    男孩用盡全力敲擊鐵塊,但它幾乎沒有反應,隻是在上麵留下了一個小印記。他深吸了一口氣,更用力地敲擊著,但對約瑟夫來說似乎很容易的事情,伊雷再怎麽努力也做不到。


    不過他仍然沒有放棄,隻見鐵塊慢慢地從白色變成黃色,然後邊緣變成紅色,然後慢慢變平,有了形狀,一種興奮的快感頓時湧上心頭。隨後約瑟夫輕輕地將鐵片從鐵砧上取下來,壓入水桶中,發出嘶嘶聲響。


    “你會變得更強壯的,到時候你還能做得更好。”他向孩子保證。“最終,你會像我一樣能夠輕鬆地完成這一切,或者甚至能比我還厲害,誰知道呢……”


    “我還要!”伊雷的熱情迸發了出來。“再把它加熱一下吧!”


    “今天就到這裏吧,”約瑟夫說道,“你做得很好,但我們明天繼續。不要試圖一下子把所有事情都做完,我會按順序把一切都教給你,一個一個來。耐心點,我的孩子,你會成為一個優秀的鐵匠的。”


    伊雷不得不等到第二天,那天晚上他難以入睡:他很興奮,不停地對自己重複白天學到的東西。鍛爐、風箱、火鉗、手錘、鐵砧、木炭塊……


    很長一段時間以來,他第一次沒有在入睡時想到杜比察的莊園,那次襲擊,也沒有想到他失散多年的父母。近一年來,這是他第一次開心地躺下睡去,滿心歡喜地等待著明天的到來。


    很快伊雷就見到了約瑟夫所說的大錘子,那是一個他差點舉不起來的大家夥。


    鐵匠向他解釋說,他並不總是隊長工作,如果他有錢雇傭一名臨時助手,那麽他便會把錘子敲打鐵砧上金屬的活交給那人,他則可以操心別的事情,這樣工作的進度會快很多,他自己也不會那麽累。


    “那時候鋪子裏會有真正的音樂,你會聽到的!”鐵匠揉著男孩的頭發說,“很快,我就不需要再雇傭助手,而是由你來拿著錘子幹活了。”


    到了聖雅各布月的最後幾天,一直被叫做馬修的伊雷已經對鐵匠行業的術語越來越熟悉了。


    他對錘子也變得越來越熟練,為了有朝一日真的成為敲錘人,他每天都舉起沉重的工具,想要變得更加強壯。


    他已經知道如何打孔,如何拉伸加寬、削尖、彎曲、紋理、用鑿子印下自己的標記,他總是談論著這些,並且期待著能夠嚐試其中的任意一項。


    他逐漸養成了一個固定的日常習慣,他一大早就起床,在太陽升起之前就完成了房子周圍的大部分家務。他給家禽和家裏唯一的一頭豬喂食,給工作間帶去清水,然後點燃鍛爐。


    作為對他的勤奮和良好行為的迴報,伊雷可以整天都製作釘子,他不斷地學習和改進,而且由於釘子是一種有很大需求的消耗品,他甚至能給鐵匠家帶來一些額外的收入。


    雖然這些錢都進了約瑟夫的錢袋,但伊雷仍然很滿意他所學到的東西可以帶來價值,現在他頭上有屋頂,他在一個家裏,也不會再挨餓。


    但這天,他的一句話又讓餐桌上的空氣凍結了,這一次卻沒有人笑了。


    “如果有一天我的爸爸來接我,我會非常想念你們的,”他的眼裏閃爍著天真的光芒,“他是個騎士,一直把我培養成一個戰士,但現在我想成為一名鐵匠!”


    約瑟夫和他的妻子在同一時刻愣住了,他們沉默地看著對方,淚水在莉莉的眼裏打轉,而鐵匠則試圖挽救局麵。


    “我們是你的父母,馬修,”約瑟夫故作疑惑地說道,“而且我一直想讓你成為一名鐵匠。”


    “我不叫馬修!”男孩啪的一聲敲了敲自己的木勺,整個人瞬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他看起來不再高興了,眼睛不再閃爍,而是噴出了火焰。“我的名字叫伊雷,我的母親叫艾格尼絲,我的父親是安塔爾·巴托,查理國王的騎士!”


    “我告訴過你的!”莉莉站了起來,差點踢倒了自己的椅子。


    她背靠著牆壁,哭了起來。“我告訴過你他不是我們的兒子!他們會來找他,然後會懲罰我們!他們會把我們的東西都拿走,砍掉我們的手!”


    “閉嘴,女人!”鐵匠訓斥道,然後用他那粗壯的食指指著伊雷,“你是因為差點淹死在河裏,受了很大的驚嚇,才說出這樣的胡話來。


    但現在停下來,好嗎?看看你把你可憐的母親嚇成什麽樣了!”


    “她不是我的母親!”男孩尖叫起來,然後開始迴憶,“去年夏天,壞人燒毀了莊園,我不得不和賽普克和科爾塔一起逃跑,但我們迷路了,然後有人襲擊了營地,我們被奴隸販子奧利維抓了起來,他一直打我們,傷害我們,然後……”


    “夠了!夠了!”鐵匠重重地拍著桌子,他的嘴唇發白,微微顫抖著,眼睛來迴轉動,似乎在尋找著能夠幫助他解決這個糟糕情況的東西。


    然而,房間裏隻有那個抽泣的女人,還有那個口口聲聲說自己不是馬修,而是其他人兒子的男孩。


    “好了,”約瑟夫終於站了起來,拉著伊雷的胳膊向屋外走去,“你吃完飯了,去鋪子裏,祈禱,然後上床睡覺!我不想再聽到這種愚蠢的故事了!”


    男孩已經氣得喘不過氣來了,他從鐵匠的大手裏掙脫出來,盯著他看了一會兒,然後衝出屋子,憤怒地關上了工作間的門。


    晚上,他想過要逃跑,但很快就打消了這個念頭。他能去哪裏?一個十歲的孩子,身無分文,他很快就會被抓住,這次或許會被殺死。


    他一個人在路上堅持不了三天,他可以去找布達的教區長,告訴他他的父親是誰,但沒有人會相信他,他們甚至不會讓他進大門。


    最後他生著悶氣,躺下睡覺,拉起毯子蓋在身上。


    沒過多久,另一邊的屋子裏就傳來鐵匠夫妻大聲爭吵的聲音。他聽不清他們的話,但透過門縫到達的聲音充滿了憤怒和苦澀,男孩最後決定再也不說實話了。


    叫他馬修吧,他有什麽好在乎的呢?他不想再度過這麽糟糕的夜晚了!當他的父親終於來找他時,一切真相都會浮出水麵,他會騎在馬背上,全身披甲,拔出劍,領他的兒子迴家。


    但他為什麽還不來?他是在哪裏被耽擱了嗎?還是他已經不再愛他了?他對自己沒能保護好莊園感到失望了?


    還有,會不會是因為他的母親已經不在人世了,他被入侵莊園的惡棍們抓走並殺害了呢?難道他的父母都不要他了,他會一直在這奇怪的陌生人手中嗎?


    在黎明到來時,男孩睡著了,他的枕頭已經完全被淚水浸濕,這時候屋子裏也靜了下來。


    “父親,”他半夢半醒地把所有的痛苦、恐懼和絕望都低聲說了出來,“你還會來找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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