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血之法則


    1321年,聖雅各布之月(7月)


    特倫欽,匈牙利


    ———


    整個安茹大軍猶如一條看不見尾巴的蛇,一路向著北方蜿蜒而去。走在前麵的人即使騎在他們強壯的戰馬上,也看不見整個行軍隊伍的盡頭。


    查理的胸膛幾乎被自豪感撐爆了,在他三十三年的生命中,他從未領導過如此大規模的戰爭,以及這樣一支規模驚人的無敵軍隊。


    他騎在最前麵,一位賢明的國王,一位光榮的騎士,周圍環繞著旗隊隊長和宮廷騎士,都是這個王國最優秀的人。


    在離行軍隊伍稍遠的地方,有一個單獨的隊伍,由宮廷的文臣、管家以及隨軍神父組成。


    查理認為這些人永遠不會有和他一樣的感受,因為他們並沒有真正地參與這一切,他們沒有和這條大蛇般的軍隊融為一體,隻是在簡單地跟隨著它。


    如果不是我需要他們,我便會把他們全部趕迴家,國王心想。這一切對這些細皮嫩肉的官員們意味著什麽呢?他們參加了戰爭,但又沒有真正地參與其中。


    對他們來說,這一切都隻是數字、支出和文字。但對包括他在內的其他人來說,這是藝術,戰爭的藝術。


    想到這句話後,查理滿意地笑了,並提醒自己在到了特倫欽的城堡下後,他必須在第一次的部屬會議上用上這演講詞,或者是在宴會上。


    從萊維采到北方腹地的路程隻用短短三天。軍隊沒有怎麽休息,一直在穩步前進,盡管這次和上次從蒂米什瓦拉出發時一樣,並沒有強行軍的要求。


    第三天早上,特倫欽高聳的白牆和尖塔樓已經清晰可見,人們也有了觸手可及的緊張情緒。到處都可以聽到激動的竊竊私語聲,軍隊轟隆隆地向著近乎是白色的亮沙色城堡前進。


    沿途他們隻路過了兩個被遺棄的村莊,村民顯然已經從那裏逃到了岩石山上的堡壘裏避難,但大多數村莊似乎並沒有陷入恐慌。


    人們知道查理·安茹和他的軍隊要來,但顯然並不害怕,因為知道他不是一個來蹂躪他們土地的外國領主,但在不久之後可能又會有其他人成為他們的新領主。


    查理很欣賞這些農民們的勇敢行為,他帶著他的大部分軍隊從邊緣繞過他們的村莊,對敢於傷害居民的人處以最嚴厲的懲罰,並且隻派了少數部隊進入每個村莊,為軍隊收集能找到的所有食物,但不能掠奪其他東西。


    大軍在聖雅各布月的第十三天抵達特倫欽的城堡下,所有人從一開始就可以看出來這次與萊維采的情況有多麽不同:查理在為一場血腥的惡戰做準備,他說話的方式不一樣,行為舉止也不同。


    他不再注意莊重禮儀,左手放在入鞘的劍柄上,右手比劃著激烈的手勢,歡迎他的騎士、指揮官和隊長們進入他的帳篷。


    安茹軍的戰營建在要塞下方,形成了一個半圓,城堡北方是瓦赫河,軍隊也切斷了所有通往河岸的路。國王興奮地搓了搓手掌:沒有人能從城堡裏逃走,沒有活人可以穿過這堵兵牆。


    出於形式和體麵的考慮,他還是派了一名信使進入城堡,要求馬泰·查克的姐夫伊斯特萬·斯特恩伯格和他的手下投降,但他知道對方的答複會是什麽,所以信使一走,查理便下令架起五台配重投石機。


    “我要這五台投石機都射向南城牆,”他在攻城營地裏向他的軍事工程師們說,“我們不扔屍體,也不放火燒毀北方最強大的城堡。我們隻做有絕對必要的破壞,所以把那些投石機的火力都集中在一個點上!”


    “是,陛下。”首席工程師向他鞠躬,“我們會找到最薄弱的地方,並在城牆上鑿出一個缺口。”


    那人正要大步走出國王的帳篷,但查理在後麵叫住了他。


    “等等!”國王招了招手,猶豫了一會兒,仿佛改變了主意。“在早晨之前都不要開始圍攻!把投石機準備好,但不要發射一塊石頭!我會給他們時間,讓他們考慮到天亮。之後……願上帝憐憫他們!你現在可以走了。”


    男人再次鞠躬,匆匆離去,開始組裝沉重的攻城器械。


    ———


    “快點,看在你蠢貨媽媽屁股的份上!”伊斯特萬·拉克菲在他旗隊的營地裏跳來跳去地喊道,“奧茲,亞曆山大!把那個大鍋搬走,但不要再把它放在帳篷門前了,以免所有人都被絆倒!貝斯,你他媽的腦子呢?馬上把衣服穿好!”


    “這裏太熱了,隊長!”那個身材高大、不到二十歲的塞凱伊小夥子說道。隻要有機會,他就會光著上半身在營地裏走來走去,沒有人真正理解他的這個習慣,他們也不在意,但這讓拉克菲很不爽。


    “伱隨時都有可能被一支箭射中,你這傻帽!”隊長坐在他新獲得的馬上吼道。


    雖然他在大聲地罵來罵去,但他的大多數手下都知道他實際上心情特別好。“把你的衣服穿好了,貝斯,否則我會讓你清理一個星期的糞便!如果你死在這裏了我該怎麽告訴你的爸媽?”


    年輕人匆匆忙忙地去穿衣服,拉克菲則繼續熱情地喊道。


    “我們在打仗,夥計們!”他比之前更大聲地吼道。“穿上皮革,穿上鐵衣,拿起武器,你們這些馬褲蠢貨!不然你們死都不知道怎麽死的,別再惹我生氣了,不然……”


    拉克菲把話打住了,因為他注意到安塔爾·巴托和他怪異的侍從西蒙在背後看著他,也不知道看了多久,但他們帶著一臉憋笑的表情。


    “該死的,”他驚唿道,“我是說,歡迎你,指揮官。”


    自從他們在萊維采一起經曆過夜襲之後,拉克菲對安塔爾的看法就變得不同了,對他說話的方式也改變了。


    他開始發現自己對這騎士的看法是多麽的錯誤,這人是個勇敢的家夥,拉克菲從未見過他害怕過。


    他幾乎單槍匹馬地阻止了偷襲者的進攻,他自然地駕馭著搶來的馬,用劍的方式就好像武器是他身體的一部分一樣……


    特蘭西瓦尼亞的隊長一次又一次地迴憶起這一切,通常是晚上在自己帳篷裏獨處時,一段時間後他驚訝地發現,他對這個被他鄙視的人產生了尊重。他一生中並沒能經常意識到自己的錯誤,但這次他確實錯了。


    “一切都還好嗎,伊斯特萬?”安塔爾用愉快的聲音問道,他總是被塞凱伊人特色的罵人腔調逗樂。


    “都很好,巴托大人,”騎著馬的大胡子男人點點頭,“我從來沒有感覺更好過了,我現在比所有混蛋都高!如果他們犯錯,我也能更快地注意到,貝斯,我的孩子!”


    他突然對那個穿著麻布襯衫從帳篷裏走出來的小夥子喊道,“你這穿的是什麽?你不是來參加新婚之夜的,這裏也沒有你的小新娘,還是我搞錯了?”


    “可是隊長!”那個士兵拉著下巴再次嚐試,但拉克菲並沒有讓步。


    “滾迴帳篷裏,把軟鎧甲也穿上!如果我還要再糾正你,你就準備在籠子裏麵看著我們攻城吧!”


    貝斯再次跑迴了帳篷裏,安塔爾騎著他在萊維采獲得的那匹黑馬,靠近了隊長。


    “讓你的人準備好,伊斯特萬,”他嚴肅地說道,“這會是場惡仗。當太陽升起時,一切都會亂套,一旦投石機砸出了城牆缺口,我們就會進攻。”


    “皇家軍隊會率先上陣?”拉克菲有些驚訝。


    安塔爾搖了搖頭,“我們都會進攻,”他輕聲說,“全軍,所有人。查理想要動用他所有的力量擊潰他們。”


    “武力威懾嗎?”拉克菲問道。


    “武力威懾,”騎士點了點頭,“特倫欽是毒蛇的窩,是馬泰·查克最重要的據點,城牆後是他最精銳的軍隊,最強硬和聰明的手下。


    他們不會放棄戰鬥,就像國王不會讓步一樣。這可能是我們參加過的最瘋狂的戰鬥。”


    也許比羅茲戈尼還要血腥,他在心裏補充道,但沒有大聲說出來。


    “所以我們現在不再辦宴吃席了,是嗎?”拉克菲在馬鞍上轉身,抬頭看著岩石山上蔓延開來的堅固城堡。


    “媽的,真大啊!不知道怎麽的,我不想用攻城梯爬上這城牆,我寧願像博通德1砸開君士坦丁堡的城門一樣,在門上開個大洞。”


    “如果你這麽做了,查理會立刻讓你成為特蘭西瓦尼亞的總督,”安塔爾的嘴角勾起半邊笑意。“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博通德也和你一樣,是個壯實的人。”


    拉克菲分不清騎士是在取笑他還是在誇獎他,所以他聳了聳肩膀,擺了擺手。不知為何,他的心情沒有剛才那麽好了。


    城堡後麵的河裏仿佛吹來了帶著不祥氣息的微風,帶來了苦難和死亡的預言。


    從不懼怕任何戰爭的塞凱伊人隊長在特倫欽下方的巨大攻城營地中想道,如果他現在能迴到家裏該多好。一旁,安塔爾的腦海中也盤旋著相似的念頭,兩個人同時沉默了下來。


    然後伊斯特萬·拉克菲搖了搖頭,仿佛從一場不愉快的夢中醒來,為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他又朝著帳篷喊道。


    “貝斯,我的孩子,看在馬屎的份上!”他用粗重的聲音喊道,“你穿上那該死的軟鎧甲沒有?”


    ———


    夜幕降臨,攻城部隊的帳篷裏沒有一絲聲響,特倫欽城堡裏也一片寂靜。


    在和城堡守軍的主要官員共進晚餐後,伊斯特萬·斯特恩伯格迴到了他的房間,他姐夫生前的臥室,睡了一個短暫、清醒又不安的覺,這會是血戰開始前的最後一覺。


    在大領主死後,伊斯特萬把房間裏的一切都保留了原樣,保留著王室般的華麗,除了把馬泰·查克的屍體搬走,他什麽都沒有動。


    他進門,把門上的鐵鏈掛上,立刻被嚇了一跳。


    在黑暗的臥室裏,一個身穿黑色鬥篷的男人背對著他站著,就在牆上掛著的十字架前,馬泰·查克本人曾經就跪在那裏祈禱。


    “我不在這裏,”披著鬥篷的男人用破碎的聲音低語,“他死的時候,我不在這裏。”


    男人把顫抖著的手伸向十字架,就好像被釘在上麵的人是馬泰·查克一般。他想撫摸這個受難者的臉,但在最後一刻,他把手縮迴了鬥篷的褶皺之間。


    伊斯特萬·斯特恩伯格立刻認出了這個闖進來的人。


    “你是怎麽進來的?”他故作鎮定地質問道,“我們把整個城堡都封閉了,連那篡位者的信使都沒有放進來。”


    “拜托,”灰發的騎士轉過身來,帶著輕蔑不屑的表情。“我知道這座城堡所有隱蔽的角落,我對每個出口、入口和地道都了如指掌。比你更了解……”


    伊斯特萬有些不耐煩了,他受不了這個人,也不想和他交談太久。


    “你想要什麽?”他走近一張小桌子,把酒倒入金質高腳杯裏,沒有打算給這個不速之客也倒上。“你為什麽來這裏?”


    “你看到了那些配重投石機了嗎?”騎士反問道。


    “我看到了,然後呢?”


    “到了早上,它們就不再那麽乖乖地呆著不動了。”


    “這我也知道,你還有什麽要告訴我的嗎?”


    “你們都死定了,你們所有的人。”


    “你說死定了,那就死定了吧。”伊斯特萬歎了口氣,喝了一口高地紅酒,然和重新倒滿了杯子。


    “別傻了!”另一個人的聲音中似乎有一絲恐懼。“北方再也沒法抵抗查理了。他已經不是以前那個在布達擊退我們的國王了,也不是在羅茲戈尼和我們戰鬥的國王了……他……他已經是一個真正的萬軍之王了。”


    “你聽起來就像是個舔他屁眼的馬屁精。”


    “我聽起來像個有理智的正常人,”騎士糾正道,“告訴我,你有看過窗外嗎?三萬多人包圍了你的城堡,而且沒人援軍會來幫你!”


    “我不需要什麽援軍,”城堡主的嘴巴繃緊了。“我們這裏有足夠的人,隻要城牆還在,我們就還有希望,而這些城牆堅不可摧。”


    他又喝了一杯,然後不再給自己倒酒。他雙手放在桌子上,向後靠著,仰著頭,閉著眼睛,吸了口氣,吐了出來,又深吸了幾口氣,就像是哪裏不舒服一樣。


    他從來都不是什麽戰士,他從不衝在戰場的最前麵,更喜歡在後方領導一切。


    他從他的姐夫那裏繼承了一筆沉重的遺產和責任,但他決心不把特倫欽交給馬泰·查克生前的最大宿敵。他們會戰鬥下去,堅持下去。他們已經為圍城做好了充分的準備。


    伊斯特萬睜開眼,灰發騎士就站在他的麵前。那人絕望地看著他的眼睛,說話的聲音裏充滿了懇求。


    “你不明白我在說什麽嗎?”他緊緊地抓住城堡主的手臂,“你必須放棄這座城堡!你必須向安茹的軍隊打開特倫欽的城門!”


    伊斯特萬·斯特恩伯格把自己從男人的手裏掙脫出來,震驚地盯著他。


    “你背叛了我們嗎?”他驚唿道,“你現在效忠於誰?”


    “我忠於馬泰·查克,直到生命的盡頭!”騎士用右拳打了打自己的胸膛。“我為他服務,就是為什麽我不希望他的遺產化為灰燼和殘骸。”


    “這種情況不會發生!”伊斯特萬提高了音量,“如果你真的是我姐夫的忠臣,你就留在這裏,和其他的反抗者一起戰鬥。”


    “你姐夫可沒讓我發誓去送死。”男人提醒道,“我不會留在這裏,我隻是來讓你明白道理的。


    你要知道,這個王國的任何城堡和軍隊都無法抵抗查理·安茹的軍隊。他已經召集了一支大軍,在征服了整個高地,甚至是整個王國前,他都不會停下。


    你想讓我說真話嗎?好吧,我對你的可悲生活不感興趣,捷克人伊斯特萬。我隻對馬泰·查克留下來的東西感興趣,而保護它的唯一辦法就是不要繼續抵抗了。


    因為如果你不屈膝,查理和他的軍隊就會把一切都夷為平地,用你那該死的摩拉維亞豬腦袋想一想!”


    “我們會堅持住的,”城堡主堅持道。“沒有軍隊能攻破特倫欽。”


    “如果你現在交出城堡,你還能活著出去,”年邁的騎士再次嚐試道,“而馬泰·查克的遺產,雖然會落入他人之手,但仍將完好無損。然後,有一天,它可能再次屬於我們,但前提是,你要打開大門……”


    “好家夥!”伊斯特萬·斯特恩伯格苦笑道。“你真的以為馬泰的遺產全是石頭、金屬和木頭這些肉眼可見的東西嗎?


    如果你是這麽想的,那你可就大錯特錯了……我們從馬泰·查克大人那裏繼承的最重要的東西,”


    他狠狠地盯著騎士說,“是血的法則:我們不和外族領主討價還價,也不接受外族國王的統治!我們就是我們自己的國王,不會在壓迫者麵前屈服!


    如果你隻想和我討論投降,那你最好迴到你的新主人那裏去,費裏西安。”


    他再次倒滿酒杯,等他把第三杯酒灌進喉嚨時,騎士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


    1博通德botond是匈牙利的傳說人物,據說他是10世紀阿爾帕德家的一個首領,在向東邊進攻時前往君士坦丁堡要求拜占庭皇帝納貢,兩軍交戰後,雙方決定以決鬥的方式解決,希臘人派出了一個高大的戰士,而匈牙利人派出了矮小的博通德。博通德先是用斧頭在君堡的城門上開了個口子,然後在決鬥中殺死了對手。拜占庭皇帝和他的妻子觀看了這場決鬥並羞愧地離開,但拒絕納貢,直到匈牙利人開始在他的帝國境內大肆掠奪後才妥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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