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第一天起,這個駝背的瘸子就像一個幽靈般地出現在安塔爾身邊。騎士第一次注意到他是在晚餐時,當時那個人拿著一個木碗出現在餐廳的遠處角落。麵包、奶酪、肉,他都沒碰,甚至連看都沒看,拿了一份熱氣騰騰的蔬菜湯就走了。


    然而,在他轉身背對聖殿騎士去別處吃他的食物前,他的目光與安塔爾的目光短暫地相遇了,他們對視了片刻,然後瘸子咯咯地笑了起來,聽起來像是咳嗽了一聲。


    “那是誰,院長?”安塔爾問坐在他旁邊的安布羅修斯,後者聳了聳肩。


    “隻是個可憐的人,”他滿嘴塞著食物迴答,“不用管他!”


    “他來這裏幹什麽的?”


    “他來自北方,”修道院長解釋道,“他是一位富有的地主,一個來自高地的貴族。他想讓他的兒子成為一名聖殿騎士,並派他和我們一起學習。他每年都以大量的金錢支持修道院。然後,大約一年前,馬泰·查克的手下襲擊了他的莊園,他們拿走了所有能找到的東西,燒毀了莊園裏的每一座建築,並屠殺了所有能找到的人。


    這個可憐人的兒子、他的妻子、他的母親都死在那裏……他在這個世界上所愛的人都死了。而他自己,為了救他的家人,被困在了燃燒的房子裏。當他終於出來的時候,一切都已經燃燒殆盡,但他仍像一個活生生的火炬一樣戰鬥,他攻擊了馬泰·查克的手下,然後他們輕輕一擊就把他打倒了,他們一定是以為他已經死了。第二天,農民們發現了他,他帶著所剩的身體和靈魂,千裏迢迢來到這裏,向我們索要餘生的食宿,以迴報他多年來的捐贈。這種事情,你知道,是不能拒絕的。”


    安塔爾驚恐地聽完了這個故事。


    “馬泰·查克就是這樣對待那人的家人的嗎?”他難以置信地問道,“我要向國王報告這件事……”


    “別管這個了,安塔爾,”安布羅修斯擺了擺手,“這不是該讓國王操心的事,多年來,他們家族之間一直存在衝突,馬泰·查克也終於平息了反對派和叛亂分子,也許他做的有點過頭了,但他並沒有越權。”


    “他可是誅殺了一個家族!”安塔爾反駁道,“你認為這是一個可以接受的小私事嗎?”


    “不要曲解我的話,我沒有說這是小事!”修道院長臉上的皮膚緊繃,”我隻是說,這是他們兩個家族之間的事情,這個可憐的家夥知道這一點。你認為他為什麽到這裏來,而不是趕到國王那裏討迴公道?”


    “你說的有一定的道理。”安塔爾承認。


    “你看,”安布羅修斯鬆了口氣,“誰知道他可能對馬泰·查克做了什麽!我們不知道事情的原由,但審判不是我的事,而是上帝的事,我隻是收留了一個需要幫助的人。”


    安塔爾沒有再爭論下去,但他不由地注意到上次他在這裏時,這位修道院長還覺得自己非常適合審判者的角色,當然,直到威廉勸他放棄這個想法。


    他確信安布羅修斯對他有所隱瞞,修道院長也尷尬地避免提及這個人的名字,而且對國王調查這個前高地領主的可能性明顯感到害怕。


    安塔爾決心弄清楚這個人到底是誰,他的名字是什麽,以及安布羅修斯沒有提及的事情。修道院並不大,他心想,他們不可能沒有交集,如果這個人可以說話,並且沒有因為他所承受的恐怖而失去理智,那麽騎士應該可以很容易地從他那裏找出真相。


    —


    在接下來的日子裏,老瘸子數次出現在安塔爾附近,但騎士總是隻能用眼角餘光看到他。等他想要將目光轉過去的時候,那個老人就不見了,就像個影子一樣。他們從未麵對麵地遇上過,所以也無法與他交談,那個神秘人物一直跟著他,一直盯著他,直到安塔爾注意到為止,這種不愉快的感覺在他心中越來越強烈。


    當安塔爾早上昏昏欲睡地去教堂時,當他照顧薩雷徹時,當他教見習騎士們時,當他去河邊洗澡和喝水時,他都在那裏……百合花騎士不斷地感覺到有目光在注視著他,但每當安塔爾對他說話時,老人就會像用了女巫的巫術一般消失不見。而當他自己去尋找這神秘人時,瘸子卻躲著他,好像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更奇怪的是,其他騎士對他的行蹤一無所知。


    “是的,他住在這裏,他總是在修道院裏,”他們說,“但沒有人知道他睡在哪裏或藏在哪裏。”也許他甚至沒有自己的房間……


    安布羅修斯則在安塔爾詢問老人的時候,經常改變話題。


    “你管那個倒黴蛋幹什麽?”他心不在焉地揮了揮手,“如果你有法蘭西宮廷的消息記得告訴我!”


    就這樣,安塔爾無法與這位前高地的地主說上一句話,但他總能感覺到有目光一直在他的背後。


    —


    老人終於在一顆釘子上露出了馬腳。


    這顆歪了的釘子已經生鏽了,毫無用處,在馬廄附近,有人把它打進了薩雷徹的馬蹄裏。安塔爾覺得這個跡象非常奇怪,因為他很清楚這是女巫想要詛咒某人時通常做的事情,他不知道為什麽有人要詛咒薩雷徹,但他大概猜到了是誰在他馬兒的蹄上打了鏽釘。


    於是他設下了一個陷阱。


    安塔爾在院子裏忙到深夜,擺弄他的馬匹和裝備,打磨他的武器,然後獨自退去教堂裏祈禱,等待著時機來臨。等所有人都準備離開休息時,他跟在人們後麵,最後一個跨進修道院的門檻。不過,在進入建築之前,他用右腳用力地踩在地上,留下了一個足夠顯眼的痕跡。隨後他躲在漆黑的走廊裏,耐心地等待著。


    他沒等多久,老家夥很快就出現了。他蹲下身子,滿意地咧嘴一笑,把另一顆生鏽的釘子釘進了安塔爾的靴頭,他一直緊緊地抓著這隻鞋,當他完成後,他蹲在被刺破的靴子前,低聲自言自語著什麽。當他呻吟著爬起來時,安塔爾從黑暗中走出來,用拔出的劍指著他的喉嚨。


    夏天的月光在劍上閃爍,照亮了老人驚愕的臉。即使是現在,安塔爾也沒有覺得他那瘦削、布滿皺紋、皮膚黝黑的腦袋,曾經脫臼下巴以及斑駁的頭皮上長出的幾縷灰白頭發有什麽熟悉的地方。但那雙充滿血絲、瘋狂鼓脹的眼睛,讓他覺得似曾相識,隻是他不記得自己在那裏見過。


    “你以為你是個女巫嗎,老頭?”他皺著眉頭輕聲問道。“你想詛咒我,這就是為什麽你在馬蹄上打了一個鏽釘,現在又打在了我的靴子上?”


    安塔爾突然出現的震驚從老人的臉上融化,他的嘴扭曲成了一個怪異的微笑,露出他那貧瘠而空洞的腐爛牙齒。一道類似於微弱咳嗽的聲音從他的喉嚨裏發出,他大笑起來。


    “你不認識我了嗎,安塔爾,威廉·巴托之子?”他用非人般的嘶啞聲音問。“你不認得你的老朋友了嗎?百合花騎士騎在他的高馬之上,目中無人咧。”


    “你的名字,異教徒!”


    “猜猜看!”瘸子咧嘴笑個不停。


    安塔爾受夠了這些遊戲,他以謹慎的姿態將劍向前推,從老人的脖子上劃出一小股黑血。


    “你搶了我的房間,該死的!”那人叫喊道,“而我被命令嚇到地室,睡在老鼠中間!也許是他們害怕我……”


    騎士瞪大了眼睛。


    “佐特蒙?”他終於認出了那雙眼睛,“這不可能!”


    “然而這是真的。”男人退後一步,與劍刃保持安全距離。


    “你已經死了!”安塔爾唿吸急促地說,“我看到了,我親眼看到了,是威廉殺了你!”


    “每個人都這麽認為,”瘸子迴答說,“他們甚至為我挖了一個洞,想象一下!當他們開始往我身上撒土時,他們聽到我咳嗽,我死而複生了……”


    安塔爾的手垂了下來,但他還沒有收劍。他仔細打量了一下佐特蒙。


    “你看起來……”


    “不像個人,我知道。”


    安塔爾還記得佐特蒙在鞭子的抽到下變成的可怕軀幹。現在他想起來了,便不再對佐特蒙看起來如此可怕感到驚訝,像他那天所受的傷,就算他活了下來,也無法通過任何方式痊愈。


    “當我幾個月後恢複時,我已經不再是一個人了,”佐特蒙說,或者說是佐特蒙的殘留部分說,“我變成了一個怪物。”


    “你為什麽一直跟著我?”


    “你知道,”佐特蒙湊近安塔爾,深深地看著他的眼睛,“很長一段時間,我都不知道自己起死迴生是為了什麽,畢竟這已經不是一個完整的生命了!那天我真的死了,我看到了地獄,並從那裏迴來了。現在我知道我永遠無法進入天國,我也清楚在那裏等待我的是什麽樣的折磨。


    我死了又複活了,多年來唯一折磨我的問題便是為什麽我必須迴到這個悲慘的身體裏,然後我意識到了:因為你,我們還有一筆賬要算,記得嗎?”


    “離我遠點,你這個惡魔!”安塔爾再次用劍指著他,“滾出我的視線,否則我就在這裏把你的腸子切出來!”


    “你殺不了我!”佐特蒙用垂死的聲音哼了一聲,又開始大笑。”你舅舅都殺不了我,你覺得你可以嗎?我去過地獄,我在路上得到過惡魔的幫助,我迴來可不是為了被你這樣一個凡人殺死!”


    安塔爾拒絕再聽下去,他把劍插迴鞘裏,用手背狠狠地打了一下這個可憐蟲,把他打倒在地,汙血立刻從他那張裂開了的臉上流了出來。


    “這是我最後的警告,你這個可悲的蟲子!”安塔爾斬釘截鐵地說道,他沒有注意到他的胃因恐懼而痙攣地顫抖著。“如果我在身後再看到你,聞到你的惡心氣味,或是感覺到你,我就會立刻殺了你!你若是敢偷偷靠近我的馬,我也會殺了你!我不在乎你是否來自於地獄的最深處,我會親手把你送迴那裏,撒旦本人也幫不了你!”


    他轉過腳跟,快步離去,想盡快把身心俱殘的佐特蒙拋在身後。


    狂吠般的非人笑聲久久迴蕩在修道院的牆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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