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92年春


    塞浦路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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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海的咆哮聲讓傷痕累累的騎士平靜了下來,他皺著眉頭看著不遠處的碼頭,三艘單桅帆船停泊在港口,船帆上印有紅色的十字架。


    仆人和碼頭工人在船旁匆匆忙忙,為之後長達數月的航行精心準備著船隻:他們將水、食物、衣服、幹草、武器和香料運上舷梯。


    威廉·巴托以熟練的動作給他的馬兒套上馬具,每次掛上馬具後,他都會向懇求馬兒的原諒一樣在它的耳邊說些甜言蜜語。


    在他騎馬前去港口之前,他又迴頭看了一眼他那簡陋的莊園,稍低一點的禮堂,以及在微風中翩翩起舞的植物,他可能這輩子再也見不到這些東西了,他將永遠地離開這片土地。


    “我要怎麽樣才能讓您留在這裏,大人?”走到他身邊的白發仆人難過地問道,“沒有你,我們該怎麽辦?”


    威廉沒有迴答,隻是對老仆人鼓勵地笑了笑,一把抓住了老人的肩膀,他哪怕是一天也不想多呆下去。


    當他迴憶起小時候對聖地的渴望時,一種奇怪的感覺湧上心頭。


    他離開家鄉,拋下過去並進入一個新的世界開始新的生活,那時他隻有十五歲。他成長為一名侍從,隨後是一名騎士,他已經經曆了各種驚奇與恐怖。


    作為一名騎士,他幾乎走遍了聖地的每一個角落。他參加過戰鬥,結識並失去了朋友。他自己的家族在他、他的父親、祖父甚至曾祖父之前就得到了巴托這個姓氏。


    他知道很多可怕和恐怖的事情,那些記憶仿佛如昨日一般清晰。他的眼睛暗了下來,喉嚨有些哽咽,但隻持續了一會兒。


    “這不應該是這樣的,巴托大人。”老仆人問道,“您為什麽一定要走?”


    “我們已經永遠失去了聖地,馬裏提斯。”威廉憂鬱地說,“我們玷汙了它,我們蹂躪了它,我們扭曲了它。


    現在好了,我們已經為此受到了懲罰,這是罪有應得。戰爭已經結束了,阿卡已經淪陷,馬穆魯克人很快就會把我們全部趕迴西方,聖戰已經失敗了……”


    “蒂博·高丹(thibaud gaudin)說,一切都還沒有結束。”馬裏提斯反駁道。“按照大團長的說法,我們還是可以奪迴失地的。”


    蒂博·高丹既衰老又懦弱,威廉對自己說,然後又立即對自己的想法而自責。迴家是他一個人的決定,就像他當年決定來東方一樣,如果他做出了錯誤的選擇,那麽他隻能怪自己,而不是別人。


    “看到那三艘帆船了嗎,馬裏提斯?”他指著下麵的港口和在水麵上搖晃的單桅帆船,“神父、騎士、侍從、騎手、仆從……我們都很快要迴家了。就算現在不動身,他們也會在下個月,或者下下個月迴去。


    就連大團長大人也意識到了他和我們在這裏已經什麽都幹不了了,否則他為什麽要把這個島賣給呂西尼昂的居多?”威廉捏了捏這位忠誠仆人的手,然後將他拉近,緊緊地擁抱了他。


    “照顧好你自己!”他又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後轉身上了馬。


    “大人!”馬裏提斯在身後問道,“您認為主已經拋棄了他的地上王國了嗎?”


    “主?”威廉看著老仆人疲倦又悲傷的眼睛,“哪個主?”


    說著,他策馬揚鞭,不再迴頭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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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92年,聖雅各布日(7月15)


    塞爾達赫利,匈牙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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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年匈牙利的夏天幹燥炎熱,塞爾達赫利的居民感覺自己就像是在烤爐裏的一條麵包,但威廉·巴托對襲來的太陽光線不屑一顧,他知道什麽是真正的熱,他知道生活在四十天才下一場雨的地方是什麽感覺。


    對他來說,匈牙利的炎熱隻是一種淡淡的溫和。他在馬鞍上伸了個懶腰,大口大口地聞著家裏的味道,塞爾達赫利的氣味很甜,從小到大他還沒有在空氣中聞到過這樣的香味,他早已經習慣了鹹味。


    這裏和東方的味道完全不一樣,威廉一邊這樣想著一邊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太陽的光芒又一次照在他的頭上,但他隻是享受般地眯起了眼睛。


    但威廉·巴托並不太在乎天氣,在離開了二十三年,又旅行了近五個月之後,就連他的馬兒在迴家的旅程中泥濘都積到了脖子上他也不在乎,重要的是他迴來了。


    他已經有二十三年沒有見他的妹妹埃絲特了,在威廉的記憶中,她還是個天真純潔的女孩。


    她比他小八歲,當威廉前去東方的聖地時,七歲的埃絲特與一個叫維達的男孩訂了婚,他們都沒有選擇:父親在第八次十字軍東征犧牲,他們的母親想給他們兩最好的生活。


    於是,母親把埃絲特嫁給了一個貴族家庭,並把威廉送到聖地,管理他父親剩下的財產。但她自己卻生病了,在威廉還沒有到達墨西拿的海岸,母親便被肺病奪去了生命。


    當威廉越來越接近他最後一個幸存的家庭成員時,他的心也開始砰砰直跳。唯一讓他擔心的是這個破舊的小棚子,這是他見過最可憐的地方。


    他在兩天前就抵達了塞爾達赫利,但在興高采烈地騎馬進入家族莊園後,他發現裏麵全都是陌生人的麵孔,根本不知道他的妹妹和妹夫是誰。他被迫在一家旅館裏過夜,在憤怒和焦慮之下倒在一張不舒服的床上睡覺。


    直到第二天,他才知道他妹妹的家庭生活困難,早在幾年前就已經賣掉了莊園。他們躲在塞爾達赫利的一間經不起任何風吹的小茅屋裏。


    威廉下了馬,把馬兒拴在一顆枯樹的樹幹上,然後猶豫地朝門口走去。一扇搖搖欲墜的木板門在入口出吱吱作響,裏麵被無聲的黑暗籠罩。


    “埃絲特?”他一邊敲門一邊沙啞地問道,“有人在嗎?”


    迴答他的聲音是一聲深沉的哼聲,但隨即又沒了動靜。威廉小心翼翼地打開門,然後一陣惡臭直接撲麵而來,他立即用手捂住嘴巴,皺著眉頭繼續前進。


    小屋裏充滿了令人作嘔的排泄物、尿液和嘔吐物的味道,威廉簡直不想相信他的妹妹竟住在這這種肮髒汙穢的地方。


    “埃絲特!”他有些絕望地喊道,但這次什麽迴應也沒有得到。


    他的眼睛慢慢適應了黑暗,他看見身邊有一個正在酣睡的男人,他趴在一個破舊木箱上,手腳懸空,胸前放著一個空酒瓶。


    他穿著破爛的衣服,頭發打著結黏在頭皮上,胡須蓬亂又肮髒。盡管心中已經是下午,但這酒鬼還陷在深深的醉夢之中。


    突然,他的身後傳來一個微弱的嘎嘎聲響。威廉轉身並將手伸向腰間的劍,但當他看到聲音的來源時他的身體立刻放鬆了。


    一個三四歲的小男孩正在角落裏玩著一些盆子,威廉的心猛地一跳,他靠近孩子,並彎下腰。


    “你叫什麽名字,小家夥?”他用他能發出的最溫柔的聲音輕輕地問道,生怕驚嚇到了男孩,他很可能就是自己的外甥。


    孩子用棕色的大眼睛瞪著他,他的嘴角低垂著,似乎不想在陌生人麵前顯得害怕。他什麽也沒有說,隻是用那雙髒兮兮的小手緊緊地抓著盆子,這讓威廉的心中充滿了憐憫。


    “告訴我,”他靠的更近了,“那是你的父親嗎?”


    男孩點了點頭,但沒有一絲聲音從他的喉嚨裏出來,他有些好奇地看著眼前的男人,看著他從手到腳都是有鐵鏈環製成的衣服,看著他披著的厚重鬥篷和胸前如燃焰般火紅的十字圖案,看著他腰間掛著的匕首和長劍。


    陌生人的頭發很長很黑,他那濃密的、修剪整齊的胡須閃爍著汗水的光芒,男孩被他迷住了,他確定他看到的是一位天使。


    但他同時也很害怕,因為他看起來龐大無比、力大無窮,似乎一動指頭便能殺死自己。但他的眼睛閃著慈祥的光芒,盡管他的左臉上有著一道可怕的傷疤。


    “你能告訴我的你的母親在哪裏嗎?”威廉問。


    小男孩默默地伸出了手,他指了指小屋的遠端,那裏隻有一個被破爛的裹屍布覆蓋著的門洞。


    威廉直起身子,走到門洞麵前,將裹屍布抽到一邊,然後推開擋路的木凳子,向門洞外麵望去。


    在外麵,一顆老核桃樹為無人照管的院子遮陽,在其底部,威廉看到了一個小土丘和一個簡單的木製十字架,土丘上有幾朵已經枯萎了的花。


    “不,”他低聲對自己說,他的雙腳被牢牢地紮在地上,根本無法靠近那座墳墓,他很清楚那裏麵埋的是誰的屍體。“不,那是……不可能的……不!”


    他打了個寒顫,慢慢地,一股顫栗貫穿了他的整個身體。威廉覺得自己無法唿吸了,他的頭腦開始麻木,整個世界都在圍繞著他打轉。


    “埃絲特?”他喃喃自語地唿喚著他妹妹的名字,仿佛在等待著迴答,仿佛像聽到這一切都是個誤會,但沒有任何人迴答他。


    他終於邁出了他沉重的雙腿,一步一步地向墳墓靠近。“埃絲特!請原諒我沒能在你身邊,請原諒我沒有照顧好你!”


    下一刻,寒冷和麻木便被另一種東西取代,一種兇猛的,令人發狂的憤怒。無奈與仇恨在他的靈魂深處如火山般爆發,他從掛在腰帶上的劍鞘拔出長劍,發瘋似地開始砍著他周圍的空氣。


    威廉將目光投向天空,高高舉起武器,仿佛要與上帝本人決鬥。


    “你怎麽能這麽對我!?”他咆哮道,他喉嚨的血管緊縮,脖子上的青筋暴起,像瘋狗一樣噴濺著口水。“我把我的一生都獻給了你!為什麽?為什麽?!”


    他的雙腿沒了力氣,跪倒在地,但雙眼仍然盯著天空。


    “這就是我應得的嗎?我為你做的還不夠嗎!?”他繼續瘋狂地咆哮著,他的胃與喉嚨像是被寒冰般的雙手捏緊。“去死吧你,該死的!”


    最後,威廉再也無法忍受撕裂他內心的痛苦,他倒在了他妹妹的墳墓上,墜入了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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