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後


    倪柏翰的座車停在一幢破爛、搖搖欲墜的建築物前,一會之後,他才從後座跨了出來,由他的臉上,看不出任何的情緒起伏,但從他的眼中,卻可感受人世滄桑的轉變。


    黑色的頭發略長了些,覆蓋住些許衣領,但看起來仍然有型。憂鬱、世故的俊臉上雙頰瘦削,挺直的鼻梁依舊,堅毅方正的下巴讓人感覺頑固、不妥協,他移動的姿態像是巡視自己領土的萬獸之王,好像全世界都在他的腳下、他的掌握一般。


    小時候覺得這裏是間很大的育幼院,裏頭擠了七、八十名院童,現在這幢房子在他眼中卻像是該報廢的破屋,懷疑如果來一次大台風或是一場大豪雨,這幢房子會不會倒掉?


    他的雙腳好像有著自己的意識與主見,朝著院長室走去。他知道洪婆婆已經七十好幾了,健康普普通通,但是真的老了。


    辦公室的門一向是敞開的,當她看到高挑、瘦削、熟悉的麵孔走進時,她推了推眼鏡,然後緩緩的站起身。


    「柏翰?!」


    「婆婆。」


    「真的是柏翰……」洪婆婆低喃,然後緩緩的朝他走去。


    倪柏翰立刻兩個大步上前迎向她,並且扶住了她的雙臂,望著她斑白的頭發、佝僂的身形,喉嚨一緊。她可算是他在世上最親的人了,十五年來,他一直懸念著她。


    「婆婆,我迴來了!」他低沉的聲音。


    「你終於迴來了。」洪婆婆又哭又笑。「我還以為我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你。」


    「我答應過您,一定會迴來。」


    「是啊!你說你一定會衣錦還鄉。」她把他推開了些,然後開始打量他,愈打量愈滿意。「你完全不一樣了。」


    「是不一樣了。」


    「你現在是個音樂家了?」


    「是音樂家,也算是企業家吧!」倪柏翰的口吻帶著一些嘲弄。「我大學畢業之後,就放棄音樂和學校的同學一起創辦公司,這些年下來,我闖出了自己的一番事業,音樂,隻能當是生活上的調劑品。」


    「柏翰,你成了生意人?」


    「是的。」他含蓄道。


    「你成了生意人?!」她看著他,眼中有悲有喜。她知道他從小就有音樂天分,有些樂譜或是旋律更是過目不忘,並且聽個一、兩遍就會記住,但他現在卻從商還有了錢,這到底是好或是不好?


    「婆婆,您該退休了!」他微笑而且肯定的說。


    「退休?」


    「如果我沒有記錯,您該有七十五了吧?」


    「我沒去記我的歲數。」洪婆婆感慨的道:「每天和這些無父無母的孩子們相處,我哪有時間去想自己的年紀,為他們爭取權益都來不及了。對了,你知不知道這幢房子好像被某個財團買去?」


    「如果房子被買走,院童怎麽辦?」


    「我也不知道!」她一臉煩惱。「當初是簽了租約,可是約早已到期,而且這些年經濟不景氣,捐款變少了,所以……育幼院是在苦撐。」


    倪柏翰不語,心中在盤算。


    「柏翰,你這次迴來……」


    「我要留下來。」


    「你不迴維也納了?」


    「可能每年還是得迴去維也納兩、三次,畢竟公司的總部在那裏,可是我打算在台灣定居下來。」


    「好、好。」洪婆婆一連數聲的說:「柏翰,有你在,我才可以考慮退休的事。」


    「婆婆,我會照顧您的。」


    「柏翰。」她感動不已。


    「沒有您、他沒有這個育幼院,就沒有今天的倪柏翰,飲水思源,我不會忘了這一切的。」然後,他提出了一個這十五年始終在他心中的問題。「婆婆,您知道當年讚助我的人是誰嗎?」


    她想了下,「我記得是一個姓展的企業家。」


    「姓展?名字呢?」


    她搜尋了下記憶。「好像叫展丞鴻。」


    「展丞鴻……」倪柏翰重複一次。


    「我還有資料。」她轉身馬上要去找。「這些年的景氣不好,很多的企業都垮了,不知道這個展丞鴻的事業有沒有受到影響。」


    倪柏翰等著婆婆找出他想要的東西,而在這等待期間,一陣悅耳、清脆的鋼琴聲傳來,那熟悉的曲調令他聽得入神。不知道育幼院裏也有這樣的高手,聽得出來彈琴的人應該音樂造詣極高。


    「婆婆,是誰在彈琴?」他忍不住問。


    「這時候……」洪婆婆看了下表。「應該是昱璿,她一、三、五的下午都來教院童鋼琴。」


    「昱璿。」他努力迴想。


    「你沒忘了她吧?」她嗬嗬笑道:「她隻小你一歲,以前老跟在你的身邊,你去維也納,她哭得最傷心,一年後才接受你暫時不會迴來的事實。」


    「餘昱璿!」他想起來了。


    「對,去和她聊聊吧!」


    「當然。」


    蕭邦的曲子對餘昱璿來說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作品,他是史上最偉大的鋼琴家之一,寫了許多相當動人的鋼琴旋律,每首曲子都傳達了他內心深處的甜美情感和溫柔情懷,所以她一直很喜歡他的音樂。


    一直到琴聲歇止,洪亮的掌聲倏地響起,她由原本盯著的琴鍵上抬起頭,當她看到鼓掌的人,心漏跳了一拍。


    倪柏翰!


    十五年了,一直以為自己不可能再見到他,日子一天天的過去,她知道他去了維也納學音樂,她以為他不會迴來,但是,他迴來了!


    她心目中的英雄、偶像,她心底深處崇拜的白馬王子,從她開始知道男生與女生的不同時,她就默默喜歡上他。


    「昱璿?!」倪柏翰不自覺的喊了一聲。「妳是那個頭發短短,說話小小聲的餘昱璿?」


    有一秒鍾,餘昱璿想大哭或是尖叫。他居然還記得!十幾年前的事,他竟然記得。


    「妳的頭發長了!」他又說。


    她咬唇點點頭。


    「妳變漂亮了!」


    「是成熟吧!」


    「說話也大聲了!」他微笑。


    「也更有自信了。」


    「是啊!」他開心的注視她,過往的一些迴憶全都浮上眼前。「妳該知道我是誰吧?」


    「倪柏翰。」她輕輕的說。


    「妳沒忘?」


    餘昱璿不習慣挖苦人或是諷刺人,不然她一定要好好揶揄他幾句。要忘了他,除非她得了失憶症或是進入了棺材,不然她是不可能忘了他的。


    「小朋友們,我們今天先下課,老師有事要和這位大哥哥談。」餘昱璿溫和的對幾個和她學鋼琴的院童說。


    小朋友們立刻吱吱喳喳、開心的離開。鋼琴課有時是挺無趣的,能提早下課當然很好。


    倪柏翰雙手環著胸的看著小朋友們離開,突然湧起一個疑問,開口問了她。


    「免費的?」


    「什麽?」她不解。


    「妳有跟他們收任何費用嗎?」


    「當然沒有。」


    「那麽是義務的?」


    「我從這裏出去,今天有了點能力可以迴饋,怎麽可能和他們收錢,難得他們對音樂有興趣,我啟發他們、鼓勵他們都來不及,怎麽可能再向他們收取一毛錢,更何況院裏的經濟狀況愈來愈差,我還在擔心到時這些院童要何去何從,況且婆婆老了……」餘昱璿不是要吐苦水,而是對他的信任、他的能力、他的本事,使她娓娓道出她的煩惱及育幼院的困境。


    「我迴來了。」倪柏翰隻是堅定的一句。


    「我看到了。」


    「這些問題都交給我。」


    「你……真的可以?」


    「妳看呢?」他反問她。


    三件式的高級西裝是他身分的表征,那雙光亮的名牌鞋子想必不隻是好看、好穿,還有他腕上的手表,她認得出那是全球限量的表款,不必他大聲的張揚,她看得出他一身行頭的價值。


    「學音樂可以致富?」她柔聲的問。一直以來她就相信他可以功成名就,打出自己的天下。


    「我早就從商了。」


    「你從商?!」


    「大學一畢業我就和朋友改行從事高科技研發,再到大陸去設廠,幾年下來賺了些錢,然後我又成立自己的公司、自己的集團,隻能說我幸運吧!一直都有上帝的眷顧。」倪柏翰簡單的敘述了下自己的發跡過程。


    「那你這次迴來……」她的表情和聲音都算正常,可是心裏卻是小鹿亂撞。


    「我要待下來。」


    「不走了?」


    「不走了!」


    「那你在維也納的一切……」


    「我還是擁有,並沒有失去啊!但是迴來這裏,我可以做更多的事。」他放下雙手,表情嚴肅了些。「餘昱璿,妳沒有什麽變。」


    「我已由小女生變成──」


    「妳的心沒有變。」他打斷她的話。


    餘昱璿不允許自己哭,她不準自己如此的脆弱,如此的一堪不擊,隻是一句輕描淡寫的話,她才不會在他的麵前變成一攤泥。迴以一個淡淡的笑,知道他還有話要說。


    「你有什麽計畫?」她似乎真的了解他的。


    「我要妳幫我?」


    「幫你?!」


    「我們一起把這個育幼院重建起來。」


    「你要重建……」她的眼睛馬上一亮,全身的血液在瞬間熱了起來,整張臉充滿了生氣與神采。「婆婆知道一定會開心死。」


    「我可不希望她開心死,我要她好好的安享晚年。」倪柏翰幽默道。


    「當然,我就這意思。」她瞅了他一眼,像是在怪他故意挑她的語病。


    「那妳是加入的?」


    「你敢把我排拒在外嗎?」她一反溫柔,有些俏皮的道:「你忘了我們以前的『革命感情』?」


    倪柏翰一笑。「我沒忘,以前妳好像是我的影子般,我走到哪妳就跟到哪,且……後來妳也選了音樂?」


    「我喜歡音樂。」她含混一句。


    「剛才那首蕭邦的曲子彈得很好。」


    「在專家的麵前,我是獻醜了。」


    「不,昱璿,妳真的彈得很好!」他讚美的道。「從商之後,我已經很少碰鋼琴,想起那段單純學音樂的日子,真的很美好。」


    「那就再繼續彈啊!」她立刻說。


    「不!」他的目光倏地變得冷硬、淩厲。「目前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展妮的手上拿著畢業證書,蹦蹦跳跳的迴到家裏,這年頭雖然一張大學文憑不算什麽,可是總是代表一個學習階段的結束,說什麽都值得好好的慶祝一下。


    展丞鴻和妻子邱翎這會並著肩坐在沙發上,一副坐困愁城的表情,他們當然知道今天是女兒的大日子,可是眼前有更大的難關要等他們捱過,他們實在沒有心情去想女兒畢業的事。


    展妮不知道父母都在家,本來以為他們一定有什麽重要的事,才沒有去參加她的畢業典禮,而這會見他們在家她馬上哇哇叫。


    「你們為什麽不參加我的畢業典禮?」她像是審問犯人般的質問。


    「小妮……」邱翎麵露難色。


    「不好意思。」展丞鴻落寞的迴道。


    「大學畢業一輩子隻有一次,以後也不會有畢業典禮可以讓你們參加了,這是最後一次了耶!」展妮抱怨的說。


    邱翎不語的看看丈夫,一副不知該說什麽好的表情。


    展丞鴻倒是直視著女兒。她沒有遺傳到他和老婆的身高,是個身形高挑、身材曼妙的年輕女郎,稱得上青春洋溢、貌美如花,這時的年紀該是一個女人最燦爛、最具芳華的時刻。


    水汪汪的眼睛、挺直的嬌巧鼻梁、好像隨時在笑的唇、粉嫩的臉頰,在展妮的身上,隻有被嬌寵、被關愛的痕跡,任誰都會說她是一個不識人間疾苦,不食人間煙火的公主。


    展妮是有些不爽,但是還不至於白目到看不清眼前的處境。畢業證書一放,她坐上父母麵前的茶幾,一臉的正經開口。


    「哪個親戚往生了?」


    「小妮!」邱翎一臉驚恐。「妳怎麽……」


    「不然妳和爸這麽嚴肅做什麽?」


    「沒有親戚往生,是……」她看了眼丈夫,還是一副不知從哪說起的表情。


    「爸,怎麽了?」展妮抓著父親的手搖了搖。「你在玩整人遊戲嗎?」


    這一刻他還真希望自己是在玩整人遊戲,因為那表示一切將隻是一個玩笑,問題是,破產是千真萬確的事實。


    「丞鴻,小妮總會知道。」邱翎麵對事實。


    展丞鴻看了看妻子,一臉淒然的神色。


    「我要抓狂了,什麽事啦?」展妮嚷嚷。


    是個男人就要提得起、放得下,不然就不算是一個真正的男人。


    「小妮,爸爸破產了。」展丞鴻淡淡的說出。


    「破產……」展妮怔了一下。


    「公司倒閉了。」他再加上。


    「倒閉……」


    「我們現在住的別墅要被拍賣。」


    「拍賣……」


    「這樣說,妳清楚了嗎?」展丞鴻其實已經講得夠直接、犀利、簡潔了。「妳一定會接著問為什麽,到底是什麽原因,出了什麽問題。」


    展妮直點頭。


    「轉投資失利、眼光不準,錯估局勢,總之……我上了血淋淋的一課,賠上了一切。」他勇敢承認,沒給自己找什麽借口。


    「不能挽救嗎?」她顫聲問。


    「頂多……保住房子,留下一個安身立命的地方,至於要東山再起,我不敢想了,隻想平淡的過日子,不再碰商場的事。」他已經沒有鬥誌了,要的隻是一份普通生活。


    「那……我們就這麽做啊!」展妮急急說。


    「怎麽做?」展丞鴻問女兒。


    「保住房子啊!」


    「錢呢?」邱翎出聲。


    「我可以去找工作。」展妮馬上信心十足的說:「我還可以把我那些名牌的包包、衣服拿去二手店寄賣,我們還可以換小一點的房子,三個人而已,不需要住別墅,辭掉傭人,開源節流……」


    「小妮。」邱翎感動又感慨。


    「我們會渡過難關的。」


    「小妮,妳爸需要一大筆錢。」


    「借啊!我們和親戚的關係不是一向很好嗎?還有你們的朋友。」展妮有些天真的道:「患難見真情,現在是他們表現的時候。」


    展丞鴻搖搖頭。


    「沒有雪中送炭這迴事?」她有些楞住。


    「小妮,是一大筆錢。」


    「到底多少?」


    「三、四千萬。」


    「三、四千萬?!」展妮縮迴了自己的手。「爸,這數字是真的大了點,本來我還想說,你幹脆把我賣了籌錢,但是……我想我沒這價值吧?」


    展丞鴻聞言,和妻子偷偷的交換了一個眼神,而他們的小動作並沒有逃過她的眼睛。


    「你們真的要賣掉我?」展妮低唿。


    「不是賣。」邱翎馬上強調。「但是如果妳肯點頭嫁給我們選定的對象……」


    「媽,這還不叫賣?!」


    「這是婚姻。」


    「爸!」她不爽的看向父親。「你評評理。」


    「小妮,有個秘密……」展丞鴻爆出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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