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秀茹開口隻道有個天大的秘密要告訴韓慕俠。

    韓慕俠心中一陣陣感到好奇,但天色甚晚,他卻一把捂住了自己妻子的嘴:“什麽都不用說,有什麽事情,我們明日再講。”

    “明日?明日就來不及了!”張秀茹隻苦笑,搖搖頭,“天曉得我還能不能看到明天的太陽!”

    “你不必如此的!”韓慕俠搖頭,“在重病當中,一個人能活多久,固然取決於診療他病情的郎中,但更取決於他自身的求生欲望。縱然是你現在身患重擊,但永不要對自己失去了信念!”

    “當家的……”聽了這話,張秀茹原本激動的表情,略微平和了一些,說道,“習武不是一件容易事,尤其是你二次學藝、三次學藝。我知道你當年跟洋人一戰大敗,這才離家而走,那些年你飄泊江湖,那時候,你信念還在麽?”

    “有一陣子,信念幾乎都沒了!”韓慕俠隻搖搖頭,他撐起胳膊,半躺在自己妻子身邊,說道,“那陣子突然遭受了重創,不僅體現在身體上,更體現在精神上,也是自己年輕,說我如同行屍走肉一般,也並不為過。”

    “那你是怎麽緩過來的呢?”張秀茹又問,“我知道,那時候你經曆了大敗,又痛失所愛,是什麽支撐你活下來,走下去,又是什麽樣的奇遇,讓你再次學藝,以致武學精進呢?”

    “這話怎麽說呢……”韓慕俠聽自己的妻子突然間問及過往,心裏有些悵然,他隻沉默了片刻,靜靜聽著妻子沉重的不均勻的唿吸,隔了許久才說道,“其實,最初時,我已經一心求死了,沒有絲毫的求生欲,真可謂是到了‘哀莫大於心死’的程度。可心雖幾乎死了,而肉體還活著,當肉體真到了將死之時,突然間心裏卻油然而生一股強烈的求生欲,那股子對活下去的渴望,讓我起身去奔求。奔求一口食物、奔求一線生機、奔求讓自己活下去的可能。而隻有活著,才有無限的可能。”

    “那個時候堪稱是你人生中最痛苦的時間了……”張秀茹隻說道,“我真希望,那個時候能在你身邊陪著你,縱然是你我當時隻有幾麵之緣,卻也希望助你渡過難關。”

    “你當時就在呢!”韓慕俠卻隻微微一笑,他朝張秀茹指了指自己的胸口,說道,“你就在這裏,縱然那個時候,我還不知道自己的妻子會是誰,不知道自己還會不會娶親討老婆,我都知道,自己倘若能活下來,自然還是要有愛的。這一份愛,固然我要拿出大部分分給國,卻也要有少部分分給家。而你,便是那個讓我有家的人!”

    “你聽我一言!”張秀茹聽聞韓慕俠此言,臉上微微帶了一絲紅暈,一如當年與他再度相逢之際,那一抹少女般的羞澀一般,隻說道,“無論將來如何,你都不能放棄,無論將來有多苦,你都得扛住了,就像你今日所言一樣,不僅是一股子求生欲,更是對未來的期許。”

    “嗯!”韓慕俠隻點點頭,“放心吧,我明天一早,就去給你再請大夫。”

    “唔……”張秀茹聽了韓慕俠此言,心中固然是欣慰,卻又隻不住搖頭,“沒必要了,不要再花無畏的錢。趁著我還清醒,我有幾句話,必須要交代給你聽!”

    “好吧,你說!”韓慕俠忽而發現,自己兜了一個大圈子,而張秀茹卻依舊在原地守著自己,無論自己怎麽岔開話題,張秀茹卻總能把話題迴歸到自己本來要說的地方。

    “這錢,你收好,未來是花在養家上、是花在撫養我們的孩子身上、是花在西郊區楊柳親那一股精兵的身上,都是你拿主意,我做妻子的無條件支持你。”張秀茹隻說道,“我且知道,縱然是你把錢全部花在那些精兵身上,也不會對我們的孩子不管不顧的,對麽?”

    “是!”韓慕俠隻點點頭,說,“我也是年過半百之人,再有幾年也將衰老,也將去見娘,到時候,養老送終扛幡抱罐的,就是少俠,他是我們生命的延續,我斷然不會對他不管不顧!至於小俠、幼俠等,我也不會虧待了他們,自會傳授給他們自保、強身的能耐,讓他們往後都有一碗飯吃,讓他們都能在亂世之中保住自己的身家性命!”

    “嗯,如此一來,我就放心了!”張秀茹隻點點頭,說,“你興許不知道,咱娘彌留之際,腦子裏想的都是你,怹老人家時而清醒、時而糊塗,但無論慶幸還是糊塗,隻要我們在她的身邊提及你,老人家總會露出一絲欣慰的微笑。有的時候,這欣慰的微笑過後,老人家會跟我們講一講你少小之際的軼事,有的時候,老人家再這欣慰的微笑過後,卻會突然間變得驚慌起來,怹隻說你這些年雖然幹的是懲惡揚善的事情,但刀下不斬無名之鬼,你在見義勇為的時候,卻也傷了不少人的性命。”

    “嗯……”韓慕俠聽了這話,隻點點頭,若有所思的說,“死傷在我掌中、刀下、槍尖的,有名的把式匠得有幾十人,無名的卻要有上百人,如果加上我作戰指揮時,手下所殺所傷,那人數興許都要成千上萬了!”

    “娘怹老人家擔心的就是這個!”張秀茹隻說道,“行將就木之際,有一天,怹隻召喚我到身邊,卻有許多話向我囑咐。首當其衝的,就是要我未來盯住了你,莫要為尋仇,而被鮮血蒙蔽了雙眼。你那一雙眼,既要看著天,卻又要看著地,既要認清了善惡,又要看得清美醜,你既要有懲奸除惡的能耐,又要有得饒人處且饒人的胸懷。”

    “我的妻啊,你究竟要說什麽?”張秀茹這一番話,隻說得韓慕俠愈發糊塗。

    “這一點,娘沒跟我細說,也是怹老人家精力欠佳,每每談話,隻每次攢足了勁頭聊一小會兒,而後卻又要讓我去休息!”張秀茹說道,“但她跟我說了,要我提醒你,讓你記住當年給你外公的承諾,如非萬不得已,絕不傷害趙家人。”

    “嗨……”韓慕俠隻聽了這話,卻連忙搖頭,“如今外地當前,幾個家仇世仇,與洋人欺我國民、覆我朝野的仇恨比起來,那趙家與韓家的小仇小恨,又算得了什麽呢?”

    “娘這話我記得清清楚楚,縱然是當時他已經進入了彌留之際,也仍舊在告訴我,讓我提醒你常懷一顆大人之心,莫要讓複仇的衝動左右了你的理智,以至鑄成大錯,不僅自己難以脫離這仇恨的苦海,更會助長你心中那向惡的一方。”

    “你說的究竟是什麽?”韓慕俠問道。

    “我說的無所謂,娘說的才關鍵!”張秀茹隻含笑,靜靜看著身邊的當家人、主心骨、頂梁柱,說,“娘說,雖然你是這家的一家之主,凡事都得聽你的,但我作為你的內人,卻不能過於容讓與你,讓你由著性子來。娘說,我凡事都能聽你的,唯獨一點,不能。娘說,一旦我把真相告訴你,你必定會失控,所以,這才主張我,若非到了最緊要的關頭,若非是我要帶著這秘密下葬了,否則斷然不能讓你知道!”

    “你說的是?……娘說的是?……嘖……”韓慕俠隻聽了自己妻子這話,下意識的倒吸一口涼氣,卻感到這股寒意從唿吸過後便在身體四肢遊走,從四肢遊移到軀幹,又從軀幹遊移迴四肢。

    “娘告訴我當年你為何而走了,更告訴了我你離去背後的事情!”張秀茹說道,“海萍姐姐當年既能如此得君之厚愛,自然有她的特殊之處。”

    “嗯嗯嗯,你們知道海萍是怎麽沒的?”韓慕俠問。

    “我是剛剛得知,而娘始終知道!”張秀茹隻說,“之所以怹老人家不告訴你,一是因為此事牽涉重大,而一旦你尋仇心切,極有可能把自己也折在複仇計劃中;二是因為其中不僅牽涉到你,更牽涉到咱娘和娘的娘家之間的過往,有長輩的承諾在其中;三者,你要麵對的不是一個人,不是幾個人,而是一股子勢力,你報仇心切,難免為這股子勢力所困,到頭來傷人不成反傷己。於那夥子勢力而言,趁著你報仇心切而傷了你、殺了你,無非是拔除一顆眼中釘、肉中刺,而對於這個家而言,一旦你為這複仇之心所累,家中卻要失去頂梁、主心骨。”

    “所以,娘寧肯帶著這秘密下葬,也不願告訴我?”韓慕俠的眼圈已經有些發紅了,他隻哽咽著嗓音,幾乎知道了,張秀茹要告訴自己的,母親隱藏多年的秘密究竟是什麽。老人家心思頗深,更了解自己兒子的為人,“我的妻啊,你要知道,娘當時之所以這麽做,也是不得已而為之。”

    “我當然知道!”張秀茹隻點點頭,說,“但你也不要看低了娘,這秘密她沒有帶走,而是傳給了我,讓我隻有到最後時分,方把這秘密與你揭曉,不是有意隱瞞於你,而是盼你經過多年的曆練,心中多了幾分城府,卻能把過去的事情放下。”

    “你說吧!”韓慕俠不再阻攔自己的妻子,隻任憑她講出想要說的話。

    張秀茹心有不甘,也紅了眼睛,卻說得字斟句酌、字字清晰:“娘告訴我,當年你之所以心灰意冷離津,吃了敗仗倒在其次,主要原因是受不了痛失所愛的打擊。而你之所愛,當年卻是張海萍——殺張海萍之人,正是趙德謙!”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韓慕俠聽了張秀茹之言,隻連連苦笑,兀自使勁點頭,“從我返迴天津衛開始,這日子便過得不順序。而每當我的日子發生波瀾的時候,趙德謙總是如約而至。發生了如此的事情,娘縱然是瞞著我,我也猜出了一二來了。之所以留著趙德謙而不殺,實在是因為他與我是同胞,更是同族、同鄉。所謂公對公、私對私,我與他之間的仇恨,早晚是要算一算的。但,算這世仇,我卻並不怕晚,所謂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早晚我要和他算一算,但終究不會是現在。”

    “為……為何不是現在?”張秀茹隻有些語塞,向韓慕俠問道。

    “我現在的心思,全在為你求醫問藥上了,全在養育我們那一雙兒女上了,全在天津衛西郊那千餘精兵身上了!”韓慕俠隻說道,“趙德謙?他不配我分散注意力,尤其不配我在當下分散注意力,且留他的項上狗頭再多些時日,他早晚必遭報應,即便不是我手刃於他,他也不會得了善終。”

    “你能這麽說,我心裏就踏實了,隻盼這是你心中所想,而不是為了讓我在此刻彌留之際寬心。”張秀茹隻說道,“你興許不知道,前一陣,娘在彌留之際,口中念念有詞,隻求我讓你少一些殺業,不要再興血光之災。”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韓慕俠苦笑著搖頭,說道,“我不過是超度那些不自量力的亡魂而已!來到中國地之前,他們已然都死了,行走的,不過是一副軀殼。”

    “慕俠啊……金鏞……”張秀茹隻長舒了一口氣,她的身體忽而變得異常柔軟,繼而變得乏力,似乎渾身的力氣,都無法讓她支起眼皮,“你記住我說的話就好了!你就住娘臨終時的囑托就好了!倘若我無福陪你繼續走下去,記住,切不可為我大半喪事,甚至不需要做出絲毫的喪禮。我安安靜靜的來,隻求安安靜靜的走,不想再因為身後事,給你帶來更多的紛繁負擔。無依無靠之際,幸而得到張先生、李先生、尚先生等人的提攜,而終能歸於你,我這一世,便沒有白活!”

    “你隻潛心休息便是,旁的不用再管,我明日一早便去給你請高明的郎中……”韓慕俠聽聞妻子話說至此,隻知道張秀茹此刻又有些渾噩,他扶著妻子右側臥好,為她蓋好被子,這才坐在妻子的身邊,盤膝養神,他隻說,“今晚我就陪在你的身邊,我哪裏也不去!”

    “把我葬在娘旁邊,我先行一步,去泉下給公婆盡孝……”張秀茹隻幽幽的說道。

    張秀茹隨後便陷入了昏睡狀態。

    韓慕俠以手指試探張秀茹的鼻息、脈搏,隻覺她唿吸雖然發輕發飄,姑且還算平穩,心中之不安暫且緩解了一些。

    他隻看著枕邊裝著各色銀錢的匣子,看著不知是昏迷還是睡去的妻子,心中卻愈發的矛盾起來。

    總歸是連日來的殫精竭慮、精疲力竭,韓慕俠調轉氣息,打坐中竟然也沉沉入眠。

    此一夜,竟成了韓慕俠與張秀茹夫妻之間的訣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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