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菲做了一個古怪的夢。

    夢裏,她背著耶耶給她做的弓箭,跟著耶耶在林中穿梭,搜尋著那一隻白鹿。

    耶耶告訴她,那隻鹿就在南方,高山上有密林和草原,鹿群結伴出沒,唯獨這隻鹿獨行。它是個王者,孤傲狡黠,精明警惕,最難以捕捉它。但是一旦得到了它,你就能得到你想要的一切。

    丹菲跋涉過林中山澗,穿過茂密的樹林,避開灌木,眼前忽然出現了一片開闊地。陽光照耀而下,野花滿地的小小草坪邊,有一間木亭,亭上爬滿藤蘿,花串垂落。亭中坐著一個女孩。

    那人轉過頭來,竟然是段寧江。

    丹菲怔怔地走過去,道:“你怎麽在這裏?”

    “你怎麽在這裏?”段寧江微笑著看著她,反問道。

    她額貼花鈿,頭插明珠金釵,身穿金泥羅裙,肩披素色帔巾,一身雍容華貴,端莊秀雅,宛如還在生。

    丹菲舉目四望,道:“我迷路了。”

    段寧江問:“你要去哪裏?”

    丹菲想了想,道:“我在尋一頭鹿,一頭渾身雪白的馬鹿,頭上有著漂亮的犄角。你可見過?”

    “白鹿,祥瑞之物。”段寧江微微笑,“傳說中,得白鹿者,可得尊榮富貴。曹丹菲,你可是與它有緣之人?”

    “若能得到,便是有緣。”丹菲一笑,“你可知它在何處?”

    “它不在這兒。”段寧江道。

    丹菲看著她,沒再出聲。

    段寧江緩緩站起來,道:“我在等我阿兄,你可見到他了?”

    丹菲神色一黯,搖了搖頭,“我這也是死了?”

    段寧江笑了,“不是。你該迴去了。”

    “可是鹿……”

    “若是有緣,你自會尋到它的。”段寧江虛虛的向丹菲一推,“見了我阿兄,替我照顧好他……”

    丹菲驚異地瞪大眼,隨即被一股力量迎麵推倒。

    林中忽然起風,花瓣翻飛,漸迷人眼。

    她又急速墜落,黑暗四合,將她包圍住,隨即醒了過來。

    “阿菲……”劉玉錦的聲音帶著哭腔。

    丹菲吃力地睜開眼,看見劉玉錦雙眼通紅地趴在床頭。

    “啊?”丹菲腦子裏一團糨糊。

    “你還有哪裏不舒服?”劉玉錦擰了濕帕子搭在她額頭上,鼻音濃重道:“郎中說你前陣子勞累過度,又受了寒。寒氣鬱積過深,然後又吃了什麽相克的食物,就病了。那老頭還說這病不重,給你灌了藥,讓你把熱全發出來才好。”

    “我吃了什麽?”丹菲迷迷糊糊的,“我在哪裏?”

    “咱們還在鎮上。你病著呢。你還記得嗎?”

    丹菲燒得滿臉通紅,嘴唇上滿是水泡,自己倒是不知,隻道:“不過傷風發熱,沒什麽大不了。其他人呢?”

    正說著,門上響起了敲門聲。崔景鈺走了進來。

    “醒了?”他坐在床邊,“家母聽聞我舅父一家的噩耗,傷心病倒。我必須趕快迴去。”

    “哦。”丹菲揉了揉眼睛,對這個消息顯得有些漠不關心,“那你先走吧。記得把衛佳音帶上。不然我怕會忍不住把她丟半路上。”

    崔景鈺緊抿著唇,遲疑片刻,對劉玉錦道:“我有話同曹娘子講,劉娘子可否迴避一下。”

    劉玉錦不安地朝丹菲看去。

    丹菲點了點頭。

    劉玉錦端著水盆出去,順手關上了門。

    “說罷。”丹菲疲憊地閉上了眼。

    崔景鈺道:“我看到你隨身帶著弓刀和匕首。你病後,我出於好奇看了看。這匕首並不是常物,而是出自兵器名家歐陽狂之手。光是這個匕首,就價值千金。”

    “你想說什麽?”丹菲冷冰冰地看著他,“若是想買匕首,那趁早死心。這匕首是我耶耶留給我的。他怎麽得的匕首,我不知道。”

    “你姓曹……”

    “曹操也姓曹。”丹菲譏諷一笑,“你以為我是什麽名人之後?”

    崔景鈺眼角挑了挑,強忍著怒意,“好,我沒話了。”

    “我道還有話要說。”丹菲道,“難得衛佳音不貼在你身上呢。那個骨灰罐,你順路帶迴長安吧。那裏麵,裝的就是段寧江。”

    屋內一時陷入死一般的寂靜。

    良久,崔景鈺方嗓音沙啞道:“你……說什麽?”

    “段寧江已死了。請節哀。”丹菲想起段義雲,冰冷僵硬的表情也終於鬆動,露出淒哀之色來。她從貼身的衣服裏摸出了段寧江的玉牌,遞給崔景鈺。

    “當時我因為迴不了城,隻好在山間寺廟裏躲著,遇到了從亂軍中逃出來的段寧江。她傷勢過重,很快就辭世了。她臨終前把玉牌交付給我,讓我帶著她的骨灰迴京來尋表兄崔郎,就是你。”

    崔景鈺蒼白的臉上蒙著一層灰敗之色,握緊了還帶著丹菲體溫的玉牌。

    “你怎麽今日才說?”

    “衛佳音好似長在你身上的瘤子似的,我尋不到機會避開他同你說話。”

    “為何要避開她?”

    丹菲斟酌片刻,直視著崔景鈺的雙眼,道:“段寧江說,就是衛佳音搶了她的馬,才讓她來不及逃走,落到了刺客的手中。”

    崔景鈺瞬間狂怒。丹菲以為他會吼出來,他卻硬生生地忍住,憋得麵孔發紫,額頭青筋曝露。

    他站了起來,在屋裏不住踱步,胸膛急劇起伏。

    “你……”他衝到床榻前,狠狠盯著丹菲,“你此言可信?什麽人要殺她?”

    “你不知道?”丹菲冷眼看著他,“還是你在試探我的話是真是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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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景鈺不語。

    “好。”丹菲笑,“殺她的是上洛王韋溫。阿江手頭有他想要的東西——別問我要。阿江說了,那東西也不在她手裏,而是已經在京城了。”

    崔景鈺走到窗前,背手而立。良久,他終於鎮定了下來。

    “阿江果真是因此而死的。”

    “她要你給她報仇。”丹菲道,“為她,為段家父子報仇。你做得到嗎?”

    “做不做得到,隻有等真的做到了,才能給出答複。”

    崔景鈺側頭挑眼望向她,英俊的麵孔沐浴著窗外明亮的雪光,愈發顯得精致如玉。這麽美的容顏,可他的雙眼卻如萬丈深淵,讓人望不到底,仿佛藏著無數機密。他看著丹菲,仿佛將她的心思一眼就看透了,讓她無所遁跡。

    丹菲自詡算是會看人心思的,卻依舊覺得崔景鈺這人諱莫如深。

    他還這麽年輕呢。二十來歲吧,一看即知是養尊處優的貴公子。這樣的人不是應該被養得天真輕狂才是麽?看他先前言行也處處像個標準的紈絝子弟呀。

    可此時此刻,丹菲覺得眼前的崔景鈺,才是他真實的一麵。

    陰鷙、深沉、冷漠。

    丹菲甚至隱隱覺得害怕,有點後悔自己不該這麽輕率地就把那些事都告訴給他。如果這個男人是是敵非友。她此刻完全沒有招架的餘地。

    但是崔景鈺並沒有這麽做。。

    他走迴床榻邊坐下,道:“那我更要盡早趕迴長安。阿江提到的那個東西,你可知在何處?”

    丹菲垂目沉默片刻,摘下了鐲子,遞了過去。

    “衛佳音本將它搶走,用布包著。我偷了迴來,拿了個銅鐲替代。她這幾日忙著趕路,想必還沒檢查過。”

    衛佳音在這些事上,完全不是丹菲的對手。

    崔景鈺接過,道:“多謝娘子替我照顧阿江一場,也謝你傳話遞物之恩。”

    “應該的。”丹菲道,“我素來敬仰段老將軍和雲郎。”

    崔景鈺的眉毛輕微揚了一下。

    “你好生養病。我會留下兩個部曲,護送你們上京。到時候你們若沒有地方投奔,也可來崔府找我。”

    “哦。”丹菲有氣無力地應了一聲。

    她的責任全部都交卸了出去,一身輕鬆的同時,也覺得索然無味起來。

    這一場戰役,這一出恩怨,轉眼又同她再無關係。她一個小小民女,如螻蟻一般脆弱,也根本沒有力量插手那些權貴之間的紛爭。

    這也是父親不想讓她報仇的原因麽?

    可是……

    不甘心呀!

    她是個女子,就活該平庸地過一生麽?

    在紅塵中走過一遭,她也想留下自己的足跡。

    崔景鈺連夜帶著衛佳音動身上京。衛佳音似乎還不知道崔景鈺知道了真相,依舊粘著他。丹菲也見識了崔景鈺一人多麵的本事。先前還在自己麵前對衛佳音恨得恨不能生吞活剝,轉眼就能對著她微微笑,仿佛真有幾分情誼在其中。

    “到底是真是假,我自己也在戲中吧。”丹菲自嘲一笑,合眼睡下。

    朦朦朧朧中,她聽到馬蹄聲轟隆遠去。

    次日天微微亮,劉玉錦還在熟睡。丹菲輕手輕腳地下了炕,推開了床。

    清晨的涼風迎麵而來,吹得人渾身顫栗。丹菲正欲關窗,眼角瞟見什麽東西飛了進來。她下意識伸手撈住。

    那是一片嬌紅豔麗的梅花瓣,像是一滴心頭的血,落在丹菲白皙的掌心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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