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許是昨日在那鬆林間的斑駁廣場上睡了很久,即使是經過了大半夜緊繃心弦的拚殺過後,李元岐仍舊是沒有什麽困意,於是便順著小河不停走著。


    緩緩地,遠處的高山後滲出了一點微光,鋪滿薄雲的天空緩緩被點亮。清晨第一束光打到了少年頭頂,穿過了空中飄蕩的縷縷紫煙,李元岐所走的河灘之上被綻紫煙霞映得一片斑斕。他吸了一口晨間河邊微冷的空氣,提了提精神,繼續行去。


    小河邊,李元岐除去聽得見自己腳踩河灘石子與小河輕微的流水聲之外,便隻剩一些河對岸山林之中出來的鳥類鳴叫聲響。比之昨日險境,此刻他心緒寧靜,於是開始迴想昨日在那座廣場之上拚殺的一點一滴。


    先是那莫名懸空的鏽鐵劍群,在李元岐將將踏上廣場的一刻便動作了起來,可又是誰閑來無事在這樣一片看起來無比平凡的鬆林中布下了這座陣法。少年從一開始心驚膽戰地翻滾躲閃,到後來對於劍群攻擊的熟稔掌握,能夠以最簡潔省力的方式壓製住向著自己淩空刺來的鐵劍,足足花去了一個多時辰。好在是李元岐明顯地感受到了自己身體的變化,對於自己所發力道的掌控和身軀每一處疲憊酸軟的克製,都不再是嘉元城時所能比擬的。他甚至有一種感覺,即使是鏖戰一天精疲力盡之時,再遇到兇險,自己都能從身軀中找尋到可以用上的力氣,並且精準地將其發出克敵。而那些鐵劍攻來的劍招,與自己在《紫川習劍錄》上看到陳先生的習劍心得有很多地方都有唿應,如今已經被敲打得熟練於心。


    “那座鏽鐵劍陣,非但沒有要了我的小命,倒是讓我把劍用得更好了。”想到這裏,李元岐抬起右手看了看,捏了捏拳頭,臉上掛不住的笑意。


    隨後,他的神情慢慢沉下來,腦中想起了那座古鼎後的華貴高台,那位皇帝譏諷笑看自己的神情仍舊清晰無比。李元岐喃喃道:“漏網之魚……”


    少年低頭慘然一笑,往事還是如巨石一般壓得自己喘不過氣來啊。其實比起白日裏令自己疲於應對的劍群來說,夜裏那座時時燃燒的古鼎和那些幻象對自己的衝擊更為巨大。要不是心神及時醒轉過來,自己早就被那柄憑空顯現的火劍穿胸而過了。


    李元岐此時的心中一陣後怕,連帶著腳下步子都有些虛浮。


    “我腦後那一下,到底是被什麽打的……”李元岐抓著腦袋,繼續沿著小河向前走著。


    ……


    又是走了半個時辰,李元岐腳下的河灘逐漸陷入陰影之中,他抬首一看,一座穿雲而入的高聳青山出現在了麵前,山上滿是青翠密林。龐大青山之側處處盤旋著輕盈紫煙。少年沿著走的這條小河到了山腳處便沿著山體改道向西邊流去,而山腳處,立著一座早已腐朽破爛的烏木牌坊,上麵的字跡早已模糊不清,在牌坊之後是一條上山的小道,處處生著雜草。


    “會不會如同程姑娘帶我上的亦真山一樣,是一片修行宗門的遺址呢?”李元岐心中想道。


    於是,少年越過牌坊,沿著山道緩緩向青山之上而去。不一會兒,便到了青山中的一方平坦之處。一汪清澈至極的水潭出現在他麵前,潭邊立著一座雕欄畫棟、惹眼異常的小亭子,隻是欄柱的紅漆早已斑駁脫落。在水潭之後,數條小瀑布自山澗中落下,激蕩得水潭白浪翻騰。被青翠山林包圍的此處水汽濃鬱,陽光灑下來,好似有根根金柱射入水潭,照得水中的小青魚都是清晰可見。


    李元岐閉上雙眼,任由水汽撲向自己的臉龐,深深唿吸了一口,清新濕潤的山風在他的胸膛中迴旋流淌,去汙滌濁。


    “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李元岐想起了幼時學過一首詞中的一句,睜眼齜牙笑道。


    少年心中大為暢快,心神疲憊一掃而空。


    “咕……”


    李元岐皺眉苦笑,這才想起,昨日盡顧著和那繡鐵劍鬥法,又未吃任何東西。隨後他朝著水潭與四周望了望,聽著不時傳入耳畔的輕微鳥獸鳴叫,應是不願下水摸魚,拔出長劍便鑽入了一片茂密的林子。


    約莫小半個時辰後,李元岐頂著雜亂的頭發鑽出了密林,臉上滿是汙垢,卻是齜牙大笑著。他的手中正拎著一隻肥大的野兔,不斷地伸腿蹦躂。


    帶著妹妹元溪流浪了這麽多年,李元岐對於生火做飯早已熟練無比。於是很快地,一根吱吱冒油的兔腿便出現在了他的手中。


    大口咬著手中的兔肉,李元岐看著麵前的火堆盤算著如何找尋落月幾人,還有九尾白狐程蘇的安危也是他久久掛懷的。不一會兒,那隻烤野兔便成了滿地的細碎骨頭,李元岐抹了抹油嘴,用一旁的清澈潭水洗了洗臉,把雜亂的頭發整理好便站了起來,轉身便要沿著山道繼續向山頂而去。


    “嗯?”就在這時,李元岐左側的林子中忽然出現了一塊兒小小的黑斑,於是他快步向前走去,用手扒開眼前遮蔽道路的厚重藤蔓,來到了青山山腰處一座覆滿青苔的嶙峋石崖邊。石崖不高,石崖外不遠便是一路向下的山坡。


    他站在石崖邊向遠處眺望而去,終於找到了方才映入視野的黑斑。在順著青山往下大約四五裏之處,那裏有一座通體烏黑、鋪著灰瓦的九層高閣。而高閣所在之處,是一座站在這裏一眼便能看完的山下小鎮。小鎮中方方正正的模樣,鎮中阡陌縱橫、小橋流水、垂柳招搖,處處皆是白牆黑瓦的各樣低矮建築,那座高閣便在小鎮中央穩穩立著。此時,小鎮正被淡淡的薄霧籠罩,數條小河從鎮外流入,又從鎮子的另一頭流出。其中一條小河,便是從少年腳下這座青山中流出的,被兩側連串的青翠丘陵夾在中間,往那小鎮曲折而去。


    “這座小鎮,和嘉元城倒是有些相似,頗有江南建築特色。”李元岐自言自語道。


    突然,他的雙眼瞪大,盯向那座小鎮的某一處。那是小鎮內的北邊,密集的白牆黑瓦房屋中,正冒著一股白煙,較之小鎮中處處彌散的淡淡薄霧,那股白煙顯得尤為紮眼。


    “是炊煙……有人!”李元岐心中想道。


    少年左顧右盼,終於在石崖左側找到一條下山的小道,雙手不停扒拉著小道兩邊的藤蔓如同飛奔一般地向著山下而去。到了山腳,李元岐驚喜地發現流向小鎮的那條河邊竟然飄蕩著一條烏篷小船,看似並未腐敗破落,於是他小小翼翼地踏上船去,緩緩搖槳向著小鎮而去。


    蕩著烏篷小船越往小鎮而去,李元岐四周的景象越是迷蒙,兩側矮山丘陵的青黛好似與這空中的白霧紫煙混雜到了一起,如同一方打翻了的畫盤,顏料交融流淌。


    李元岐坐在烏篷船之上,雙手搖槳順著河流進了這座小鎮。小鎮並無城門,自進入的那一刻,河中的青荇便多了起來,飄散著淡淡霧氣的天空中,此時也開始飄著蒙蒙小雨,兩側建築也映入了少年的眼簾。


    河道兩側岸邊與街道,均是鋪滿了年久發黑的青石,此刻已被晨間的水汽打濕。岸上的座座房屋高低不一、交替錯落,都是鋪著遍灑青苔的黑瓦,屋頂的簷角處不時可以見到石頭刻就的祈福小獸蹲在上麵,隻是早已被侵蝕得不成樣子。而房屋外麵的白牆,也是遍布裂紋與青黴。不時經過將窗戶與酒肆開在河岸邊的人家,往裏看去,也是一片破敗腐朽,掛在岸邊的燈籠與酒旗,早已隻剩下了木杆。岸邊隨處可見的垂柳枝條招搖,樹根處長滿了雜草。


    眼見此景,李元岐心中不由得升起一種荒涼之感,可他雙手搖槳不停,沿著小河緩緩向前。


    “就是那邊!”半刻之後,李元岐看著左前方小鎮深處冒起的一股白煙驚喜說道,此時他恰好經過一座斑駁石橋,烏篷小船從橋洞之下緩緩穿過。


    就在此時,李元岐的眼中好似有一物飄過,他猛然抬頭,有一個人影撐著傘剛好從他頭頂的石橋走下,向著河道右半邊鎮子走去。


    少年心中震驚,迅速站起轉身大喊道:“喂!等等我,我是在這紫煙原迷失方向的人,勞煩您帶帶路!”


    可那道人影好似並未聽到,緩緩走入了石橋之下的那條街。李元岐扔下右邊船槳,雙手用左邊船槳伸入水中抵住不算深的河道,將烏篷小船快速靠岸,一個箭步便跳上了河岸,朝著橋下的那條青石街道追去。


    踏著濕潤的街道,迎著蒙蒙細雨,李元朦朧看到街道遠處那道身影的模樣,那人身材高大,一身長長青衫,滿頭黑發披在身後,一隻手負在身後,另一隻手正撐著一把淡黃色的油紙傘。


    “喂!你等等我啊!”李元岐邊追邊大聲喊道,青衫身影卻依舊不為所動,自顧自地走著。


    李元岐隻得奮力低頭繼續狂奔,這條街道有著曲曲折折的向上道路,隔上七八丈便有一串階梯,兩側則是接連不斷、門板緊閉的鋪子。偶有路邊鋪子門簾上倒掛著的十數把紙傘,這時隻剩下了傘骨飄零。


    “哈哈哈,朝霧暮雲心自在,勸君莫做自傷人……”此時,前方青衫身影所在之處傳來了微弱的哼唱聲,帶著一些戲腔。


    李元岐聽見這個聲音,加快了腳步追去,可是卻悚然發現,那道青衫身影依舊是緩步徐行,但不論自己如何狂奔都追不上他,反倒是感覺越來越遠,青衫身影越來越模糊變小。


    又是狂奔了半刻之後,李元岐喘著粗氣緩緩停下了腳步,他的臉上布滿了水珠,站在潮濕空蕩的青石街道上遠遠看去,可那道青衫身影已是在街道盡頭的薄霧中不見了蹤影,隻剩下隱隱約約的哼唱聲在微風細雨中飄蕩:“……試問紫煙應不好,此心安處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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