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書生洪宗白一大早起來便滿臉愁雲密布,隻因為林守義師兄說要獨自趕迴天池書院,向院內先生們說一說這嘉元城之事。


    二人此時正走在嘉元城的呈裕街上。


    “怎麽,把你一個人留在這城裏你害怕了?不妨事的,我已和這城裏的鏡元觀之人說過此事,他們會幫我照看你的。”洪宗白身邊的青衫中年書生開口道。


    青衫中年書生約莫四十餘歲的年紀,麵上無須,時時掛著溫和笑容,令人如沐春風,正是天池書院林守義。


    “不是啊,林師兄你走了的話,我寫的書那必定是會慢上許多,你可得快些迴來。而且,我不能老是留在包子鋪劉老板家啊。”洪宗白依然緊鎖眉頭。


    林守義微微一笑,不再言語。


    二人慢慢在呈裕街上走著,不一會兒便到了破酥包子鋪。


    包子鋪門口的長凳上正坐著一大一小兩個人,都蹺著二郎腿,悠哉哉地嗑著瓜子,正是老板劉秀和李元溪。


    看著眼前忽然出現的青衫中年書生,劉秀忽然一呆。


    “喲,今天咋不去羊肉鋪子學功夫咯?”洪宗白一臉狡黠地衝著凳子上坐著的元溪打趣道。


    小姑娘蹭地一下站起身來,拿著手裏的瓜子嚷道:“你個小書呆子懂啥,師父帶著呂師兄去城外了,說對我另有安排,這叫啥,這叫高手因材施教。”


    “嘖嘖嘖,厲害厲害。”小書生搖頭感歎道。


    此時,洪宗白身邊站著的林守義對著劉秀執禮一躬身,輕聲說道:“在下需要趕迴書院處理一些緊急之事,這些日子,還麻煩劉老板多幫忙照看一下我這小師弟,我也在他身上留了銀錢了。”


    坐在長凳上的劉秀好似壓根沒聽到書生說話一般,依然坐著手裏握著瓜子,愣神看著眼前之人。


    “劉姨?”身邊的元溪輕聲提醒道。


    劉秀猛然迴神,“噌!”地一下站起身來,扔了手中的瓜子兒,對著林守義慌忙答道:“不麻煩不麻煩,進來坐,進來坐。”


    “就不叨擾了,我還得盡快趕路。”林守義微微躬身,輕聲說道。


    劉秀一愣,緩緩說道:“現在就要走,如此急啊……”


    林守義笑了笑,隨後再執禮,轉身向城外的方向走去。


    劉秀站在原地,看著青衫書生離去的方向愣了一會兒,隨即轉身說了一句“我去做包子了”便進了鋪子。


    鋪子門口的李元溪抓了抓腦袋,自言自語道:“奇怪,劉姨這是怎麽了,呆呆愣愣的還臉紅。”


    小姑娘剛要轉身走進鋪子,便看到了一旁站著的洪宗白正雙手攏袖,眯著眼滿臉壞笑,看看劉秀,又轉頭看看遠去的林師兄。


    “喂,你賊頭賊腦地笑啥呢?”元溪衝著他說道。


    “你個小孩子,說了你也不懂。”洪宗白瞥了一眼李元溪。


    “哎呦!”李元溪伸出手來一把揪住了小書生的耳朵,惹得他一陣怪叫。


    “男女情事,你懂嘛?”洪宗白疼得喊道。


    李元溪偏了偏小腦袋,心想男女情事是個什麽勞什子玩意兒,手上力道加重又揪了一把,小書生又是一陣怪叫。隨後她便轉身進了鋪子去吃包子了。


    洪宗白站在原地,一邊揉著自己紅通通的耳朵,一邊皺眉自言自語道:“這八十餘年前天盛年間的天雲穀與嘉元城之事倒是了解得七七八八了,可是這傳聞中程乾二年的穀內異動又是個啥玩意兒,哎……林師兄走了以後,這書得寫到何年何月啊……”


    小書生背起雙手,唉聲歎氣,轉頭進了鋪子。


    ……


    嘉元城在向著天雲大湖的城郊方向是一片柳樹林,再往外行去便是左右望不到頭的青石湖堤。


    在前些日子裏天雲湖水位較低的時候,青石湖堤之前還能看到成片成片的黃色沙灘,那湖中的大龜偶爾也會留下一排排憨厚足印。可經過了連日大雨,天雲湖水位大漲,如今已經與湖堤邊緣隻差了不到一丈高了。


    在正對天雲湖的嘉元城西南城門之外,是入湖的大碼頭,現在隻零零散散地停靠著幾隻小船。似乎連城內大部分百姓也不知道,平日裏這裏就隻有漁民與入湖遊玩的百姓,為何要建那麽大一座碼頭。


    碼頭由比湖邊別處寬厚上數倍的湖堤與一條入湖百餘丈的青石大道構成,大道足有十餘丈寬,剛進入大道的轉角處立有兩人高的石碑,上書中正字體“嘉元”二字。此時除了幾條在大道旁的湖麵上飄飄蕩蕩的小船之外,再無一人,碼頭顯得異常冷清。


    這時,在距離碼頭右方兩三百丈的湖堤邊上站著一大一小兩個人,一人月白長袍,一人灰色布衣,正是陳喻章與李元岐。


    “先生?”


    陳喻章迴神笑道:“剛剛想起了一些舊事,愣了神。”


    李元岐微微一笑。


    二人身前便是煙深水闊的天雲大湖,此時的湖麵正吹著不算太大的風,清澈的湖水拍在青石湖堤上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音。


    “先生,咱們修劍之人是不是也是由內觀境界開始,分為那三品九境啊?不……聽洪宗白說是十二境……”李元岐的目光從遠方的湖麵收迴,看著身邊的陳喻章。


    陳喻章緩緩開口:“是也不是。”


    李元岐抓了抓頭。


    陳喻章笑了笑,接著說道:“咱們修劍之人,確實是算在修行者的行列的,也可以用道門訂的那一套規矩來劃分境界。可是……其實咱們比起修行者,與煉體武夫也有許多相似之處的,總的來說,修劍之人的境界較為複雜。”


    “先生,這是為何啊?”李元岐不解。


    “這是因為修劍之人不單單憑借內外天地元氣溝通來修習,還在大部分時間裏如煉體之人一般蓄養身體之‘勢’,外人看來,這便是持劍一往無前的殺招。”一個少女的悅耳聲音突然出現在了李元岐耳畔。


    少年循著聲音轉頭一看,自己身邊不知何時站了一位黑衣少女,衣衫下擺及地,滿頭黑發簡單束在身後。令少年不解的是,黑衣少女竟生了一雙藍色的眸子,搭上雪白的肌膚與修長的臉頰,美貌之餘,更賦人以清冷之感。


    “這是山門裏大先生的弟子,叫落月,她也算是你的師姐了。”陳喻章輕聲道。


    李元岐身軀一震,微微躬身執禮道:“元岐見過落月師姐。”


    黑衣少女也微微躬身,算是迴禮,起身後又對著李元岐笑了一笑,少年一時看得呆了。


    “你師姐說得對,其實咱們習劍之人,比起積元,更重要的還是在蓄‘勢’,當如利劍一般斷流破勢!”陳喻章沉聲道。


    李元岐又抓了抓腦袋,陳喻章翻了個白眼,落月莞爾一笑。


    此時,陳喻章轉頭衝著落月輕聲問道:“迴山重新尋一柄劍?”


    落月輕輕搖了搖頭,陳喻章一笑,不再多言。


    眼前的天雲大湖,湖水深得發黑,不斷拍打著青石湖堤,湖上零零散散地飄蕩著白色水霧,視線極遠處的雲嶺千峰依然靜靜矗立,如黑牆遮天蔽日。


    紫雲山三人,便這樣靜靜站著,看著天雲大湖。


    “明日起,晨間前刺五百下,隨我習劍招,午間隨李萬川煉體。”


    “知曉了,先生。”


    此時,在離著嘉元碼頭往遂州方向十餘裏的天雲湖麵深處,濃霧重重中忽然穿行出了四艘近百丈的樓船,通體漆黑,如四頭巨獸一般在湖麵吞吐水汽,且不斷破浪前行。


    ……


    京城已入夜,皇宮東南側的堆秀苑內有一處不大的紅木閣樓,離著穿過皇城的中軸線有著不短的一段距離,樓外苑內鋪滿花木,香氣醉人,時而有巡夜禁衛提燈緩緩走過。紅木閣樓簡單地分為三層,簷角懸宮燈,中門掛牌匾,上書“絳雪軒”三字。


    絳雪軒頂樓是一處不大的廳堂,堂中並無古畫文玩陳立,隻是在三麵玄關處懸著白簾,上繡龍紋。中央放著一方不高的玄黑大桌,桌上零散放著筆墨紙硯。沿著桌邊圍放著四五繡金白色軟墊,此時正圍坐著三人。


    身穿白色短衣,頭發用金絲發帶簡單束著的當朝天子——趙謙,青年模樣的他麵上不留胡須,笑意溫和。


    身穿黑色綢服的白發白須老者,左相雲宣義。


    還有一人,身穿白色長衫,而立之年的儒生模樣,手上還把玩著一把雲紋紫砂壺,正是數日之前連敬言領著江寧見的那名摶泥製壺的年輕人。


    “雲相,那邊如何了?”年輕皇帝輕聲問道。


    雲宣義似乎方才在想其他事,此時聽聞皇帝問自己,才微微頷首說道:“甘奉宗已經待命,劍州三千步卒已經聚集到常遂驛,至於那兩隻肆虎軍,早已收網伏於嘉元城中。”


    趙謙低頭一歎,神情黯然。


    隨即年輕皇帝抬頭道:“你說你要去一趟鏡元觀,為何不是五寧宮?”


    “當年之事,鏡元觀祖師並未參與,若有異動無法控製,他們或許有其餘獨到的解決法子。”雲宣義麵無表情。


    趙謙點了點頭,又開口說道:“林相已經到了劍南鏡州,待到前些日子離京的張昭一到,便權宜調動劍南道各州物資到渠靈關待命,以備不測。”


    “劍門關。”此時,玄黑大桌旁的年輕儒生輕聲開口說了一句。


    趙謙微微頷首,開口說道:“林相已派人去了,關鍵是這王泗勝……”


    “陛下是擔心嗎?”雲宣義偏頭,看向年輕皇帝。


    “哎,此次他入京,倒也還算有禮,可總覺得和前些年有些不大一樣的地方,具體的,朕也說不上來為何。”年輕皇帝輕歎了一口。


    “西蜀道整整一道屬地,地勢都十分複雜,騎軍難以大規模衝陣。可是既然騎軍都過了鏡州窪地,還連破渠靈關與劍門關,西蜀道再兇險的地勢……屆時百姓塗炭……這些努力也沒甚意義了。”雲宣義看著自己正對的閣樓窗外,輕聲說道。


    “整整八十餘年,南明王朝與慶陽王朝,不,應該說是南疆外靠南明一側的所有王朝,都與慶陽無絲毫往來,甚至連一絲消息都不曾得到,不知道這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皇帝趙謙忽然開口。


    “陛下無須判斷此事好壞,既然寒楚與樓蘭都派人潛入了劍南鏡州,妄想著與那慶陽搭上線,咱們就必須做好開仗的準備。”年輕儒生淡淡說道。


    雲宣義此時看向閣樓的天花板,上麵繪著色彩繁複的仕女飛天圖,如栩如生,隨即開口說道:“慶陽啊,前人口中與典籍記載如此的龐然大物,不知其真正出現在眼前時,是何模樣。”


    “那時候雲相怕是還沒出生吧?”一旁的年輕儒生開口輕笑道。


    聽聞此話,雲宣義吹了吹自己的長胡子,對著年輕儒生瞥了一眼,說道:“宋筠先生還有心思打趣老夫。”


    宋筠二字,在整座皇城或是整座京城,知曉的人不超過五人。即使是在各道“土皇帝”節度使們的認知裏,也僅僅知道,皇城宮禁之中有著一名身份隱晦的“製壺人”。


    名叫宋筠的年輕儒生齜牙一笑:“難不成你還會如咱們那位江侍郎一般被嚇到?”


    年輕皇帝趙謙低頭輕輕搖了搖,抿嘴笑了笑。知曉連敬言領著江寧去看過宋筠的雲宣義則是翻了個白眼。


    “現在不說那慶陽王朝,就單說南疆,那都是斷了消息,不分妍媸啊。”雲宣義輕歎出聲。


    宋筠收起笑臉頓了頓,看著雲宣義正色說道:“怕就怕,南疆早已不是南疆,而是為那過江大蛟平添一爪。”


    趙謙雲宣義二人麵麵相覷。


    “天雲一事我已算盡,怕的是這我預料不到的變數。”宋筠忽然抬起手向上指了指。


    “現在嘛,我先看看這王泗勝,和那……褚尊嶺?”年輕儒生忽而抿嘴一笑。


    雲宣義此時看向宋筠手中拿著的那把壺,壺頂立雲紋,壺身刻行雲流水高山,上繪城池甲士。約莫是近日裏已經燒製過,這把被年輕儒生喚作“天雲殺”的壺,已呈深紫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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