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野城中,營帳羅列,整個縣城已成大兵營。


    各路首領氣勢洶洶的策馬衝入縣衙,上了年紀,看起來文質彬彬的羸弱老兵指著戰馬的背影,對憤憤不平的瘦弱小夥子解釋道:“看到沒,都是各路大杆頭,剛才進去的就是是撞塌天,脾氣大著那!剛才沒上去攔他,算你聰明!要是敢上去,脾氣好的時候,馬鞭落下來,要是脾氣不順,提馬上來,撞死你白撞!”


    “知道了,叔,你就別絮絮叨叨的了!”年輕人嘿嘿一樂,“我可聽過,這幾天來的這些大杆頭,都是百龍煞!人家都說,咱們大杆頭王天宿是二十八星宿之王,上天要他統領二十八星宿和七十二地煞,將來要打到中都,掀了皇帝老兒的寶座,嘻嘻,到時候,咱們也上那龍庭寶座上坐坐,嚐嚐什麽滋味。”


    “百龍煞?”老兵嘿嘿一笑,麵露輕蔑,“百龍煞讖,不過是高世察牽強附會的故事罷了!他不過是個破落戶,跟著落魄的道士,學了點陰陽,就出來顯弄,說我們的大杆頭將來要王天下,來套取大杆頭歡心,才一步登天的。”


    年輕人很是疑惑,“叔,聽他們說,這句話幾百年前就有了,是天命昭昭。我覺得大杆頭說得好,王侯將相也不是天生的,騾子和馬才是天生的,是英雄是狗熊,那是打出來的!就有本事,誰就是英雄,誰能說我們大杆頭不可以稱王。”


    老人口氣不屑,“不過是群猴子帶著王冠罷了,他們也配稱王?這各路的大杆頭,嘴上喊著仁義,做的還是一群土匪,劫掠民財,縱火燒殺,有些更是肆意屠城,待士人如仇讎,視民眾如豬狗,哪有王者之師的樣子!”


    年輕人禁不住的問道:“叔,王者之師是什麽樣子?”


    老人平靜的言道:“王者之師,以仁為本,以義治之,坦坦蕩蕩!興兵征伐,解民倒懸之苦,平民生之怨!所過之處,有征無戰,秋毫無犯,百姓簞食壺漿,以迎王師,哪是這群輕賤人命的烏合之眾做到的!他們充滿戾氣,隻知殺戮!”


    高瘦如竹竿的中年人垂頭歎氣,“我們這些人都是爛命,誰都不在乎的。”


    年輕人迷茫而頹然言道:“是啊!不管在誰手裏,我們都是爛命。”


    老兵看著殘破的城牆,蒼涼嘶啞的聲音唱道《何草不黃》。


    何草不黃,何日不行,我生之初,尚無災禍;


    我生之後,逢此百坷,願我永寐,再無饑餓。


    何草不玄,何人不將,我生之初,尚無戰火;


    哀我征夫,朝夕不暇,願我永寐,無知無覺。


    聽著蒼涼低歌,小夥子眼淚不知不覺流了下來,“叔,這是什麽意思?”


    老兵的心似乎被刺痛,低沉悲聲道:“我們這些人是草,命不值錢的,終日奔波,到頭來,也不過是為了頓飽食,可就是這樣,我們也得不到!我們做了這賊軍,早晚要被砍頭的,到了那時,我們就是睡著了,再也不會醒來了。”


    小夥子沉默不言,隻是呆呆望著無邊的西方天際,眼睛濕潤,視線慢慢模糊,有些哽咽的言道:“叔,我想爹娘了,他們是不是向著西天去了。”


    老兵悲然看著遠方,緩緩點頭,“嗯,很多人結伴同行,不會寂寞。”


    小夥子目露神往,“叔,我們就要團聚了。”


    老兵流出濁淚,呢喃道:“很快就會團聚的,我們都會團聚的。”


    小夥子突然笑了,“到時候,我帶我爹娘去看看你,感謝你照顧我。”


    老兵也笑了起來,“好後生,到了那時,我讓我女兒嫁了你,給你說,我女兒可漂亮了,笑起來有對小酒窩,特別知道疼人。”老兵說著說著,抱頭痛哭起來,“可是,她還是跟著她娘,還有弟弟一起走了,到時候你可要好好待她。”


    二人含淚笑了,小夥子看著西天,“叔,我覺得死了沒什麽不好。”


    老頭擦擦淚,點了點頭,“好,我們一起走,路上碰到他們啊……”


    縣衙中,隨著順天龍的到來,五黎郡浪蕩軍頭領已是齊聚。隨著勢力的飛速壯大,王天宿誌得意滿的端坐在衙門高椅上,不時起身迎接,寒暄幾句。


    元右平原到處都在流傳神秘的讖語——百龍煞,說是二十八天宿和七十二地煞同時降落人間,百龍出世,如同四百年前的烏古軼德,都是上天派來掃蕩邪惡的使者!《雲中秘史》中預言,烏古軼德死後,他不朽的靈魂會在四百年後重臨人間,將會遵從上天的意誌,帶領忠誠的手下,來清除人間的不公。王白林成了“王天宿”,成為統領天罡地煞的天王,帶領百姓改天換地,以訛傳訛的被傳為“大魔龍”


    十多名戰將謀士身後一字排開,賀公許、高世察、屠公素、辜明武、王宗義等文武分列,武將披掛威武,文臣淡雅聰睿,氣勢不凡,王氣盡顯。自從冒險奪取巨野城後,王部士氣大振,相繼奪取廩丘和乘丘兩大城,現在五黎郡東北都歸王天宿所有,有錢有糧,前來投奔的就多了,甚至於有些士子也來效命。


    見到首領都在,剛到的劉致昺摘下頭盔,拍了拍塵土,抱拳拱手,豪聲言道:“百龍齊至,今兒是個好日子啊!眾位兄弟,我老劉來晚了,多多海涵。”


    劉致昺精瘦,鎧甲裏是羊皮襖,罩著灰色戰袍,腳蹬皮質銅釘武士靴,個頭不高,可氣勢逼人。他武功高強,富有膽略,早年曾做法曹,犯法亡命,率眾造反,因戰旗上繡著“順天而行”,人稱“順天龍”。兩軍僵持時,喜歡帶兵衝鋒,手持馬槊,所向無敵,很多人都是聽聞他的威名前去投靠,隱隱和王部有爭鋒之勢。


    白冰婆冷聲言道:“順天龍占據西北大城鄄邑,麾下也有十萬人馬,我們這些小架杆等你,是應該的,難不成,還讓順天龍等我們嗎?”


    白冰婆四十多歲了,肌膚白嫩,長得媚相,更有成熟韻味,穿著銀狐裘,白羊皮裙,加上淡紅綢褲,鵝黃風衣,在這些男人堆裏尤為顯眼。她本是殷實人家,家有獨子在縣中為吏,性格耿直,為人仗義,讓縣令找了個理由殺害。失去獨子的白冰婆散盡家財,招募死士,揭竿而起,攻擊縣衙,殺死縣令,報仇後就落草為寇,由於見慣生死,不願被道德束縛,常招手下入帷幕,被人稱作“血寡婦”。


    劉致昺盯著白冰婆,嬉笑道:“怎麽?白家妹子,還生哥哥的氣?迴頭哥哥請你喝酒賠罪,我老營就在鄄邑,離這不遠,明日我就高頭大馬把妹妹接過去。”


    眾人毫無顧忌的大笑,不時夾雜著葷話,白冰婆不以為然,坦然言道:“順天龍,你不知道我是血寡婦嗎?你要是不怕,就用大轎把我抬去,到時候,我這人,還有我的手下可都歸了你,不過,咱們說好了,我不做妾,隻做妻。”


    劉致昺尷尬的笑了笑,“咱們的事,以後談,今日說正事。”


    鄧天佑對王天宿言道:“大杆頭,有什麽話你盡管說吧!我們是客軍,承蒙大杠頭給錢糧關照,我們是擁護大杆頭的,有何事,大杆頭盡管吩咐。”


    鄧天佑身材高大威猛,作戰時,狂飆突進,迅猛切入,人稱“撞天龍”。他出身望族,祖輩秘傳淨土宗義,擁有大量信徒。在大旱中,散盡家財,率民起事,鼎盛時有七八萬人,勢力不可小覷。他以身作則,和士兵同甘共苦,深得軍心,隊伍凝聚力很強。在皇領的圍剿下,這支南部最大的浪蕩軍勢力大損,被迫北上。


    遲霸道不懷好意的嘿嘿一笑,語氣中透著嘲諷,“我說鄧杆頭,話可不能這麽說,這裏這麽多兄弟那,可不都是大魔龍手下。我們沒吃人家的糧,沒拿了人家的錢,自然不能像你這麽說話了,我們幾個能有今天,那都是拿命搏來的。”


    遲霸道體貌壯偉,三角眼看起來如同狼眼,很是陰毒。他做私鹽買賣,勇猛任俠,手下兄弟被官府捉拿,本已繳納贖金,官府卻不放人,遲霸道大怒,領兵闖入縣牢,救出兄弟,將衙門盡數屠殺。他是東元人,對皇領尤其兇殘,經常屠眾。凡是攻城時,城鎮稍加抵抗,破城之後,必被屠城,被人稱為“萬人屠”。


    鄧天佑怒目圓睜,“萬人屠,我們是借糧,吃人,我們實在做不出來。”


    遲霸道無所謂的笑道:“信什麽淨土,到處和那些愚貨講什麽守望相助,光明樂土。開宗立派,糊弄點錢糧女人得了,弄得自己都信,你可真是入了魔道,到頭來作繭自縛。那麽多的兩腳羊,幹嘛求別人要糧,別人的糧這麽好吃?遍地的兩腳羊,你不吃他們,將來他們也得餓死。大魔龍的名聲怎麽闖出來的,還不是人家將官兵生吞活剝,你弄得比那些道貌岸然的官家都虛偽,怎麽當趟將?”


    鄧天佑臉色陰了下來,“我說萬人屠,現在王大帥可是我們公認的大杆頭,要是你認為他不夠格,可以找個機會比劃比劃。”


    遲霸道陰陰言道:“撞天龍,以後我會找你比劃比劃的。”


    張士達瞪起眼來,看著冷眼不語的王天宿,“我說大魔龍,你這是準備擺什麽宴,我們衝你是條漢子才來的,莫非你……想吞並我們?我告訴你,我們幾個人也都有些忠心耿耿的手下,若是大杆頭有什麽想法,最好考慮清楚了。”


    張士達父親早死,母親改嫁後成為妾室。他練武習拳,以俠義自詡,打過公門中人,隻得出門避禍,卻不想在路上被小股流民軍搶劫,張士達抽刀砍翻小頭目,匪軍見其勇武,就拜他為首領,因為長著花斑胎記,人稱“花斑虎”。


    白冰婆也麵色冷峻,逼視著王天宿,“大杆頭,現在的官兵可是從四麵八方過來了,你這麽搞,大不了最後同歸於盡,到頭來誰也占不到便宜。”


    苗方預站了起來,拔出腰刀,“王大杆頭,有種你們就來。”


    苗方預性如烈火,獵戶裝扮,他祖祖輩輩是獵戶,平時在山中狩獵,手下多是獵戶出身,常在沮洳山活動,偶爾會深入到帝高山劫掠。


    蓋破六看著要內訌,趕緊言道:“大家冷靜,聽大杆頭說。”


    大耳鼠蓋破六臉小耳大,麵孔細長,頭發淺褐色,眼窩深,鼻梁高,須發重,看上去如同田鼠。他是大夏人,和禺支的戰爭中成為戰俘,被販賣到皇領,加入流浪軍後,很快成為副手,隨著首領被殺,他就接管這隻流浪軍,成為首領。


    看著眾人爭吵,王天宿清了清嗓子,大聲言道:“諸位。”


    眾人不自覺的安靜下來,王天宿問道:“有沒有膽量隨我去攻打陶唐城?”


    “花斑虎”張士達麵露不屑,挑釁的言道:“有什麽不敢的?”


    高世察高聲言道:“陶唐城中屯著幾十萬擔糧草,是為明年征剿我們的大軍準備的,若能奪下此城,不但過冬的糧食有了,皇領明年剿匪的計劃也泡湯了。”


    聽聞糧草,劉致昺來了興趣,“大杆頭,好氣魄,這首個縣城是你打下來的,這首個郡城,看來也是你的囊中之物了,我老劉生平最佩服英雄好漢,不過佩服的人不多,但對你是佩服的!隻是,大魔龍,郡城打下來,這糧食怎麽分?”


    賀公許上前言道:“這個簡單,看各部兵馬,按攻城兵馬多寡、殺敵數量和戰死人數來分,誰出兵多,誰砍得頭多,誰死的手下多,自然就多拿!”


    白冰婆問道:“這糧食什麽的好分,可是,這陶唐城將來歸誰?”


    王天宿不以為意,“誰鎮得住,就歸誰,要是你血寡婦有本事,就你來鎮守。”


    高世察笑道:“別以為得了這座大城就是好處,雖然看著威風,你們也別忘了,樹大招風,到時候,皇領的矛頭可都對著這個郡城去,我奉勸諸公識時務,這座城池還是讓我們大帥來鎮守,為大家來抵擋皇領兵鋒,大家到時圍攻便可。”


    劉致昺笑道:“大魔龍,我覺得,我老劉還是能鎮守的住的。”


    王天宿依然掛著和煦的笑容,舉起手掌,和劉致昺擊掌言道:“好,攻下來之後,你順天龍來鎮守,不過我們說好了,若是棄城而逃,則我等共擊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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