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至晴初霜旦……故漁者歌曰:“巴東三峽巫峽長,猿鳴三聲淚沾裳!”


    永安中學,初二二班。


    第二排最南邊靠窗戶那張桌,胡麗娜起立,用清脆的聲音把課文背誦了一遍。


    班級裏,所有女生全都看著胡麗娜。準確的說,是看著她頭上紮的紅頭綾子。


    “好!”語文老師劉雲峰遙向胡麗娜伸出胳膊,手心朝下地一扇,笑道:“背的挺好,坐下吧。”


    劉雲峰今年四十七歲,個子在一米八左右,身形消瘦。他有個閨女叫劉梅,正是李寶玉的未婚妻。


    自永安被劃為林區,林業局在這裏建場、建家屬區、建學校。


    當永安有學校的那天,劉雲峰就是老師。隻不過那時候永安隻有小學,三年後才有的中學。


    劉雲峰在永安教書二十二年,兢兢業業、任勞任怨,深得學生、家長的愛戴。


    上周他們學了一篇文言文《三峽》,因為是逐字逐句學的,所以前前後後學了三天。


    等文章學完,劉雲峰要求學生們將課文背誦下來。


    其實像胡麗娜這樣學習好的學生,早在學習的過程中就把課文背下來了。


    所以胡麗娜今天的表現很不錯,一篇課文從頭背到尾,一個停頓、磕巴的地方都沒有,讓劉雲峰很是滿意。


    課文是要求所有同學都得會背,於是劉雲峰就挨個點名。此時胡麗娜坐下,下一個就應該是和她同桌的馬洋了。


    按理說,已經輪到他頭上了,這小子就應該主動站起來。可馬洋整個人悶頭坐在那裏,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桌上的課本。


    這時候,班裏其他同學紛紛看向馬洋,劉雲峰皺眉喚道:“馬洋,馬洋?”


    “嘿!”胡麗娜實在看不下去了,右手往旁撥了馬洋胳膊一下。


    “嗯?”馬洋茫然地看向胡麗娜,卻見胡麗娜手往前一指,小聲道:“老師招喚你背課文呢!”


    “嗯?啊!”馬洋聞言直接起身,他現在整個人都是懵的,完全是下意識地把桌上的課本抄起,手忙腳亂地將書端在麵前。


    他這動作把老師、同學看得一愣,緊接著就聽馬洋照著書,磕磕巴巴地念道:“thismorning''sssisaboutfirst……”


    “哈哈哈……”


    同學們在短暫的驚愕後,用笑聲打斷了馬洋的朗誦。


    饒是劉雲峰教書育人二十二年,也沒見過這樣的場麵。


    他離了講台,邁步向馬洋走來。此時的馬洋被同學們笑懵了,他錯愕地望著四周一張張笑臉。


    如果是趙軍在,他肯定能知道馬洋是怎麽了。在趙軍上輩子,當得知李如海和胡麗娜定親的那天,馬洋就那麽坐在趙軍家的炕沿邊,盯著電視裏的雪花瞅了一下午。


    可劉雲峰不知道啊,他走到馬洋近前,伸手拿下馬洋手中英語課本的同時,劉雲峰迴頭看了一眼黑板。


    在黑板右側,豎寫著一行字:英、數、語、體……


    這是今天的課表,每天值日生早起到學校擦黑板,在把黑板擦幹淨以後,都會在黑板的最右邊把今天的課表抄上。


    英、數、語、體,是今天上午的四節課,第一節課是英語,第二節課是數學,第三節課才是現在的語文課。


    這都已經是第三節課了,馬洋這小子還看英語書呢!


    這年頭,老師是可以體罰學生的。甚至有的家長碰到老師,還會拜托老師,他家孩子要是不好好學習,請老師往死裏打。


    要是擱在二十年後,怕是沒人會接受這種教育。但每個年代有每個年代的特色,在眼下這個時期,學習真的可以改變一個人的命運。


    各家孩子都多,大人每天上班、下地,根本沒時間管孩子。至於在孩子的學習上,他們就更管不了了。


    所以如果有人願意教、願意管他的孩子,家長那是千恩萬謝。


    但劉雲峰性格溫和,他從來不體罰學生,都以說服教育為主。


    劉雲峰深深地看了一眼馬洋,長出了一口氣後,他看了一眼手腕上的表,然後把英語課本塞給馬洋,並隨手往門口一指,道:“去,找你們肖老師,你去跟她嘮嘮。”


    “啊……”馬洋木然地應了一聲,抱著英語課本就往外走,看得老師、同學都是一愣。


    馬洋恍恍惚惚地出了教室,這年頭的教室,就是一排連體的平房,老師們的辦公室在最西頭。可馬洋卻捧著書,慢慢地往東邊走去。


    這時一陣鈴聲響起,各個班級的同學紛紛跑出教室。雖然冬天冷,但對於這年紀的孩子們來說,隻要下課就得往出跑。


    身後的喧鬧聲也沒能拴住馬洋的腳步,他一步步地往家走去。


    二十分鍾的路程,馬洋走了將近四十分鍾,當他進屋時,正在揉饅頭的王翠花和切蘿卜條的馬玲皆是一怔。


    “哎?”王翠花瞪眼,指著馬洋道:“伱咋迴來這麽早呐?”


    往常王翠花這麽跟馬洋說話,馬洋肯定得停下答對他媽。但今天王翠花說話,馬洋充耳不聞,一步步走入自己房間,棉猴也不脫就往炕上一躺。


    “嗯?”王翠花剛要跟過去,就被馬玲叫住了,隻聽馬玲道:“媽,今天周一,他們上午最後一節是體育課。”


    “啊……”王翠花恍然大悟,點頭道:“我說的呢。”


    馬家今天中午吃的是蘿卜條、土豆條湯,主食是兩合麵饅頭。


    飯菜一鍋出,王翠花把饅頭撿到高粱杆紮的蓋簾上,馬玲則把湯盛在盆裏。


    飯菜上了東屋炕桌,王翠花出到外屋地拿碗筷時,衝西屋喊了一聲:“吃飯啦!”


    等王翠花端著碗筷迴屋,馬玲隨後也把辣椒油和醋拿來了。


    這個蘿卜湯消食化氣,而且與醋是絕配。當湯裏滴過醋後,那味道極鮮。


    “來,閨女!”王翠花盛好一碗湯,便遞給了馬玲。隨著兩家過禮,馬玲在家的日子越來越少了,王翠花就有一種跟閨女咋也待不夠的感覺。


    在馬玲接過湯後,把另一個空碗遞給了王翠花,王翠花一手拿碗,一手盛湯時,頭往炕外一歪,衝著門口喊道:“我招喚你吃飯,你沒聽見呐?”


    這時的王翠花,就對馬洋有意見了。


    可等她聲音落下,對麵屋裏還是靜悄悄的,馬玲大眼睛一眨,道:“我小弟是不是睡著了?我看看去。”


    說著,馬玲就要下炕,但被王翠花給攔住了。


    王翠花起身就奔西屋去,她一進屋就見馬洋躺在炕上,棉衣也不脫,頭下也不枕枕頭


    “咋的?”王翠花皺著眉頭,沒好氣地說道:“我還得端過來喂你唄?”


    王翠花說完,馬洋還是沒動。王翠花心裏的火一下子就上來了,她往進一上步,伸手在馬洋腿上打了一下,喝道:“起來吃飯!”


    “我不吃!”馬洋一下子坐起來了,他衝著王翠花,歇斯底裏地吼著:“我不吃!我不吃!”


    對麵屋,馬玲慌忙往這邊跑。而在陷入短暫的驚愕後,迴過神的王翠花,揮手就要往馬洋臉上抽。


    你媽一天天這麽伺候你,你還敢跟大人叫喚?反了天了!


    可王翠花的手剛揮起來,就見馬洋眼睛一閉、嘴一咧:“啊哈哈啊啊呃……”


    數不盡的傷心、委屈,在這一刻全都化作眼淚迸發出來。


    王翠花愣在當場,馬玲進來看了眼那嚎啕大哭的馬洋,又看旁邊王翠花舉著手,當即問道:“媽,你打他啦?”


    馬玲不是心疼弟弟,而是有些好奇。那天馬洋逃學,馬大富給他倆大嘴巴子,這小子都沒哭。王翠花打的再狠,也比不過馬大富吧?


    “啊?”王翠花被馬玲問的一愣,她下意識地一轉頭,當看到自己舉著的手時,那手猶如觸電般一哆嗦,緊接著就收了迴去。


    “沒有啊!”王翠花搖了下頭,然後湊到馬洋跟前,問道:“兒啊,咋的啦?”


    她不問還好,她剛一問完,那馬洋瞬間栽倒。這一下,給馬玲、王翠花嚇懵了。


    但下一秒,馬洋抬胳膊抱住腦袋,繼續嚎啕:“啊啊……”


    炕下母女倆麵麵相覷,王翠花嘎吧嘴,以微弱的聲音問馬玲道:“這是咋的啦?”


    馬玲學著王翠花的樣子,迴應道:“我不道啊。”


    說完,馬玲恢複了聲音,過去側身坐到炕沿邊,伸手輕輕推了推馬洋的腿,問道:“小弟呀,咋的?誰惹乎你啦?”


    馬玲問,馬洋也不迴話,仍是哭。


    “唉呀!”看馬洋這個樣子,馬玲也是心疼,直接說道:“誰欺負你了,你跟姐說,姐找人揍他去!”


    “嗯?”聽馬玲之言,王翠花忙問道:“你找誰呀?”


    “趙軍……”馬玲剛一開口,就被王翠花阻攔道:“那可不行啊,趙軍他是大人,能讓他跟孩子摻和嗎?”


    這年頭孩子打仗,大人輕易不會摻和。


    “我不讓他摻和。”馬玲道:“我讓他幫著找李如海,那孩子認識人多……”


    馬玲話還沒說完,那馬洋撲棱一下子起來了。他這冷不丁一起身,還給馬玲、王翠花嚇了一跳。


    “我誰也不用!”馬洋使胳膊一抹眼睛,然後躥下炕就往對麵屋走去。


    等到了東屋,馬洋往炕上一坐,拿起馬玲那碗蘿卜湯,連湯帶菜的就往嘴裏扒拉。


    扒拉兩碗菜,馬洋空出一隻手,從旁邊盆裏抓過一個大饅頭,送到嘴邊狠狠地就是一口。


    看他那狠實的架勢,不像是咬饅頭,倒像是在咬人。


    ……


    趙家東屋裏,一幫人圍著桌子吃卷餅呢。昨天擺席剩了不少菜,但昨天油水太大,大夥都說想吃點素的。


    正好楊玉鳳拿來一些綠豆芽,王美蘭就泡了粉條,然後用雞蛋、豆芽和泡好的粉條一起炒。


    除此之外,再有一個土豆絲,配上大蔥、大醬就可以卷餅了。


    東北這邊卷餅都喜歡多放菜,簡簡單單的兩樣菜,一筷子一筷子地往餅裏夾,然後把餅卷的像小孩胳膊那麽粗,張大嘴狠咬一口,嚼幾下再喝一口熱乎乎的糊塗粥。


    大夥吃完飯,收拾完桌子、刷洗了碗筷,女人們坐在炕上裁布料。


    就在這時,屋外的狗叫了起來。


    “我出去看看!”趙軍在西屋招唿一聲,然後抱著小猞猁就往外走。


    他一出屋,就看見張利福站在院門外。


    “張叔!”趙軍小跑著應了過去,當快到門口時才放慢腳步,問道:“你走來的?”


    這倒是稀奇了,以前張利福過來,從來都是趕爬犁。


    “沒有!”張利福笑著把胳膊往右一抬,道:“爬犁擱老孫家門口拴著呢?”


    “嗯?”趙軍聞言一愣,抻脖往東邊瞅了一眼,看到一架牛爬犁拴在孫家門口。


    “張叔,你上他家去啦?”趙軍納悶了,在他的印象裏,張利福不跟那孫家人打交道啊。


    “不是。”張利福輕聲道:“我是來找你的。”


    “找我?”他這麽一說,趙軍皺眉道:“找我,你咋不……”


    話說到一半,趙軍忽然想起了什麽,他迴頭看了一眼那抻脖四處張望的黃龍,心裏明白是怎麽迴事了。


    “張叔,那咱進屋吧。”趙軍問道:“你吃沒吃飯呢?”


    “我不進屋了!”張利福一擺手,道:“我跟你說個事兒,說完就走。”


    “嗯?咋這麽著急呢?”趙軍又問,張利福卻不多做糾纏,隻道:“大殺崗上那幫豬動彈了。”


    “啊,往哪邊兒去了?”趙軍並沒多想,因為冬天時,野豬覓食困難,它們不可能在同一個地方逗留太久。


    在某處最多待十天,它們把這附近能吃的都幹掉以後,就會向別處遷徙。


    所以一聽那幫野豬離了大殺崗,趙軍隻問豬幫往哪邊去了。


    “往62林班那邊去了!”張利福說:“我今天尋思過去看看吧,沒成想走半道兒,我那麽抬頭一瞅,就看那邊兒那山坡子上,都跑冒煙了。一大幫豬啊,得有三四十頭,唿唿啦啦就奔62去了。”


    “62……”趙軍眉頭皺起,那一片的山形地勢被他記在心中,他記著那大殺崗在64林班後身。


    “軍啊!”張利福見趙軍遲疑,便問道:“咋的啦?”


    “64?啊……”趙軍想了想,才問張利福說:“你確定是奔62去啦?”


    “確定!”張利福點頭,然後他把身往後一轉,抬手指著麵前空氣,道:“我擱老磚窯過去的嘛。”


    說著,張利福右手食指從右往左滑動,道:“看那幫豬從那頭往這麽跑嗎?”


    張利福一比劃,趙軍跟著點了點頭,同時在他心裏盤算道:“老鬼頭子嶺擱65大班上頭兒,而65大班到62大班……小溜兒的得有二百裏地了。”


    想到此處,趙軍對張立福道:“行,張叔,我明天領狗上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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