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說,這項政策是一項善政,無論是對朝廷還是對百姓,都是一件好事。”劉一儒耐心的解釋著。


    房間當中的這些士紳,並不會認同劉一儒所說的。對百姓是善政,對他們可不是。


    這些百姓投獻為的就是避稅,現在稅下來了,誰還投獻?


    在這項政令沒有傳達下來之前,他們名下的那些百姓,往往會和他們沆瀣一氣,共同對抗新政。可如今,當攤丁入畝這項政策傳達下來之後,他們名下的那些百姓跑的比任何人都快,帶著土地就要逃離。


    如果是在之前,他們或許會用田契來威脅這些百姓,可現在清丈田畝的政令就在前麵,他們根本沒有辦法讓這些百姓將土地留下來。


    攤丁入畝這個政令從根本上威脅到了他們的利益,他們無法忍下這口惡氣,於是就來找劉一儒要個說法。


    起初,他們覺得劉一儒是荊州人士,總歸是老鄉,能好說一些,說不定會有轉機,誰知道是茅坑裏的臭石頭。


    “我也知道朝廷這是為百姓著想,但是人頭稅已經傳承了兩千多年,這是祖宗定下來的規矩,豈能輕易改變?!”儲善輝大聲說道。


    這些讀書人往往就會如此,當事情對他們有利的時候,他們會高唱讚歌,如果事情對他們沒有什麽好處,他們就會想盡一切辦法反駁,甚至不惜搬出祖宗法度這個擋箭牌。


    劉一儒心裏也早已經有了應對的方法,他說道:“這是朝廷的政令,我隻能奉命遵從,如果你們有什麽不滿,你們可以去京城,向元輔向陛下向朝廷反映,而不是在這裏給我說。”


    劉一儒這番話,將儲善輝氣得不輕。


    “別忘了你也是荊州人士,這裏是你的祖地,難道你就是這麽對待祖地百姓的嗎?你就不怕被人千夫所指嗎?”儲善輝的臉色陰冷下來。


    這話已經是赤裸裸的威脅了,讓劉一儒的心裏極其不開心。


    “我當然知道這裏是我的祖地,所以我才會讚同攤丁入畝這項政策,它能切切實實的為百姓帶來好處,我一心為民,這難道有錯嗎?”劉一儒反駁道。


    以儲善輝為首的士紳,不斷的說著各種理由,想要將劉一儒說服,可劉一儒的目的很堅定,根本不為所動。


    雙方甚至爆發了激烈的爭吵,各種引經據典不斷,最後鬧得不歡而散。


    “道不同,不相為謀。”


    儲善輝被氣得不輕,袖子一甩,匆匆離去,剩下的那些人也盡數跟在他的身後。


    看著離開的那些人,劉一儒心裏並沒有什麽波瀾,不過是一些士紳罷了,他們還能怎樣?


    難不成還會鬧事嗎?就算他們鬧事,那又能怎樣?難道還能翻天嗎?


    這些士紳最大的膽子也不過是鼓動自己名下的那些百姓鬧事,或者衝擊衙門,如今朝廷已經解決了這些百姓的後顧之憂,自然不會跟著他們作亂。


    加之如今的新政,並沒有將他們逼到一定絕地,他們也不會不顧一切的反擊。


    現在的大明朝廷可不是幾十年之後的飄搖狀態,作亂的代價可不小啊。


    在來之前,劉一儒就已經掌握了江陵這邊的情況。這個儲善輝之所以如此激動,是因為他家良田眾多,家中連著三代出過舉人,真可謂耕讀傳家,正是有著如此積攢,所以他家在江陵良田眾多。


    即便是內閣首輔張居正,家中田畝和他家相比,也要差上不少。


    眼看著那些百姓就要離他而去,他心中能不著急嗎?


    沒有百姓的支持,他們這些士紳也不過是沒有爪的老虎。和那些東南大族相比,他們差的不是一星半點。


    “既然如此的話,那就先從你家開始吧。”劉一儒說道。


    第二天一大早,劉一儒讓人給儲善輝送了一封文書,說要清丈他家的田畝。


    這封書信將儲善輝會氣得不輕,那架勢,恨不得將劉一儒當場捏死。


    劉一儒隻是通知他,早早的就帶著衙門當中的吏目,衙役和隨從去了儲善輝在城外的土地。


    他家的土地雖然沒有在衙門的魚鱗冊上記錄,但由於麵積巨大,很容易就能找到。


    清丈田畝,說白了就是將那些隱匿的田畝量出來重新編冊,朝廷雖然有優待士紳的條例,可也並不是毫無止境的優待每一個舉人,每一個讀書人,他們享有的免稅田是有限的。


    根據儲善輝他家的情況,將他家的免稅田量出來,剩下的多出來的那些田畝進行重新造冊,有主人的發迴,沒有主人的招攬百姓耕種。


    劉一儒帶著人員來到儲善輝家的田畝前沒過多久,這裏便聚攏了大量前來圍觀的百姓。


    雖然之前官府當中的那些衙役和吏目,早已經拿著銅鑼走街串巷的向他們宣傳了朝廷攤丁入畝的政策,但他們心中還是有些惶恐以及質疑。


    人頭稅持續了很多年,他們想不到在一日之間竟然會被取消。


    百姓們的田地自然不會有多少,交的稅肯定要比之前少,這對於他們來說是一個天大的好消息,這給他們一種天上掉餡餅的感覺,害怕這是一個假消息,於是他們紛紛前來求證。


    這些百姓在見到官員的時候,有著天生的恐懼,不敢靠近,劉一儒看著那些麵如菜色衣衫襤褸的百姓,臉上卻沒有多少笑容。


    普通百姓又有幾人能過得富裕呢?雖然劉一儒有時候做事也比較古板迂腐,但他胸中仍有溝壑,想要做一些為民為國的事。


    於是劉一儒朝著那些百姓走去,他聲如洪鍾的大喊:“從今天開始,你們不用再繳人頭稅,無論你們家中有多少個人,也無論你們要生多少孩子,以後都不用交稅,隻根據你們家的土地多少進行繳稅,土地多那就多繳,土地少那就少繳,不會因為人家人口多就讓你們多交稅。”


    劉一儒盡量用大白話向他們解釋,可這些百姓仍然有些不太相信。


    於是乎,劉一儒向這些百姓顯露了自己的身份。


    這些百姓平時見到衙役或者吏目時都要惶恐,更別說是劉一儒這種大官了,


    在他們的眼裏,劉一儒就是權威,巡撫說的話就一定對,在劉一儒耐心的解釋之下,這些百姓終於相信了。


    “這可真是一件大好事啊!”


    “好,好啊。”


    “那這以後,還投獻個啥?我現在就去儲老爺的家裏,將我家的地契要迴來。”


    “走,同去,同去。”


    百姓很快變得群雄激動,他們紛紛朝著儲善輝的家裏湧去,還要將自己的地契要迴來。


    沒過多久,這些百姓便聚攏在了儲善輝的家門前,大聲的嚷嚷著。


    儲善輝一見這個架勢,急忙讓人把大門關閉,拒不見客。


    可這些百姓又如何會輕易放棄?他們很快便衝破了儲善輝家的大門。


    這些平時看起來唯唯諾諾的百姓,在見到儲善輝這種舉人大老爺的時候,往往會被嚇得磕頭跪地,可是今天,他們卻沒有多少害怕,理直氣壯的索要地契。


    眼看著事態就要失控,隻好將地契還給這些百姓。


    百姓走後,儲善輝的眼睛當中閃爍著不甘與憤怒,他當然不會就此罷手,他要反擊,他要把失去的奪迴來。


    儲善輝的反擊手段,就是輿論,就是那些生員和讀書人。


    儲善輝在江陵有個私塾學堂,名叫“江畔書院”,憑借著他大儒的身份,書院的生意很好,前來求學者如過江之鯽。


    書院的學生絕大部分都是生員,這些人很年輕,都有著滿腔熱血,如果加以引導,就會爆發出強大的力量。


    皇明祖訓,禁止生員議政。


    時至今日,這項禁令已成一紙廢文,儲善輝不僅在書院當中宣揚自己的理學理念,甚至還可以妄議朝政,妄加抨擊。


    在攤丁入畝政策下來的時候,他就曾數次聚攏生員議政,不斷的煽動著那些人。


    這次,名下土地被奪,他更加不甘。


    ……


    江畔書院位於城南,這裏地理位置很好,是一個三進的院子,在後院之中,有一個高大的講學台。


    儲善輝坐在講學台上,前麵的廣場上坐滿了生員或者當地有功名的讀書人,將這裏圍的水泄不通。


    “餘幼時即嗜學。家貧,無從致書以觀……”


    先是慷慨激昂的讀了一遍,宋濂的那篇《送東陽馬生序》,定向了一個基本基調。


    宣讀完畢之後,慷慨激昂的說了起來:“立國之初,太祖高皇帝定下規矩,要善待士紳,要善待讀書人。這是太祖高皇帝的恩典,可時至今日,有人卻要將咱們的恩典掀翻在地,甚至還搞出了什麽攤丁入畝這種不倫不類的政令。


    朝政為什麽會如此敗壞?那正是因為朝有奸佞,而巡撫劉一儒,他不思報國,竟然在江陵為虐,實乃奸佞走狗……”


    今天能來的這些讀書人,基本上都不滿意朝廷的攤丁入畝,以及清丈田畝,心中本來也有怨氣,所以在儲善輝的煽動之下,這些人瞬間變得氣勢洶洶。


    “諸位,仗義死節就在今日,且隨我前往巡撫衙門,討伐逆賊!”


    儲善輝大聲的高喊。


    “討伐逆賊,討伐逆賊。”


    下麵的這些讀書人也跟著大聲喊了起來,氣勢洶洶。


    在儲善輝的帶領下,前往巡撫衙門鬧事。


    他們浩浩蕩蕩的出現在街道之上,猶如洪水。


    其實,一個地方官府並不害怕百姓鬧事,百姓不過是普通人,無論是緝拿還是打殺,並不會有人為他們發聲,隻要做的不過分,撐死就是丟官罷職。


    可士紳和讀書人不一樣,讀書人是王朝的基本盤,俗話說刑不上大夫,再加上大明朝廷有優待士紳的條例,如果這些士紳讀書人開始鬧事,普通衙門還真不好收場。


    如果派兵鎮壓,勢必會引起全天下讀書人的反彈,造成的影響非常大。


    就算劉一儒讓衙役或者兵丁鎮壓,他們也不敢。


    所以,當這些人出現在街道上時,無論是看見他們的百姓,又或者是看見他們的衙役,紛紛躲避,生怕染上麻煩。


    沒要多久,儲善輝便帶著這些氣勢洶洶的讀書人來到了巡撫衙門之前。


    他們高喊著口號,一副要將劉一儒就地正法的架勢。


    儲善輝站在人群最前麵,他振臂一唿,大喊:“逆臣劉一儒,出來受死!”


    身後的那些讀書人也跟著大喊:“逆臣劉一儒,出來受死!”


    他們的聲勢很大,聲音直插雲霄。


    劉一儒坐在後廳,額頭上滿是冷汗。


    他萬萬沒有想到這些士紳和讀書人會過來鬧事,萬萬沒有想到這些人會如此不要臉。


    如果讀書人鼓動普通百姓過來鬧事,劉一儒根本不怕。現在這些人親自下場,就有些不一樣了。


    打,不敢打,容易引起全天下的反對。


    說,又說不過他們,這些人嘴皮子厲害的緊,說什麽都沒有用。


    如果任由這些人鬧事不管,這新政,很難推行下去。


    “大人,現在該怎麽辦?!”


    江陵知縣羅淼,一臉擔憂的說道。


    “這件事情不好解決,你去找廠督,看看他有沒有什麽辦法。”劉一儒看向羅淼。


    廠督就是張誠,和他前後腳到達江陵。


    “好,有東廠在,說不定他們會安分一些。”羅淼急匆匆的帶人,從後門離開。


    沒多久,張誠來到了劉一儒麵前。


    和劉一儒的慌張不同,張誠卻是穩如泰山。


    “公公,現在該如何?!”劉一儒有些慌張。


    “之前新政之時,如果雜家沒記錯的話,就是這個儲善輝帶頭作亂吧?現在又是他,雜家看啊,這人是活的嫌命長。”張誠聲音很冷。


    “公公,可不敢亂來,真要是殺了他,那天下讀書人的口水,能把你我淹死。”劉一儒一臉慌張。


    張誠輕蔑的瞥了他一眼,道:“難道劉大人就這麽大的膽子嗎?這些士紳既然敢鬧事,那就要做好被抓的準備,好處全讓他們占了,這如何能行?百姓不穩時,他們鼓動百姓,百姓穩定時,他們自己下場,得好好殺一殺他們的銳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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