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宮的暖閣書房中坐著三個人,除了萬曆,就是譚綸和徐澤民。


    譚綸是兵部尚書,徐澤民是戶部侍郎,這兩人一人是兵部一把手,一人是戶部二把手,都是位置險要的部門。


    徐澤民要比譚綸緊張和激動許多,半個屁股挨著椅子,身體不敢隨意亂動,腦袋低低的垂下,等候著萬曆的垂詢。


    書房奏對,光宗耀祖。


    譚綸要好上一些,這也不是他第一次被萬曆單獨召見了。


    萬曆坐在書桌後,翻看著譚綸和徐澤民送過來的文書資料,以及徐澤民的《隆慶開海事由疏》。


    和其他的那些腐儒不同,徐澤民的奏疏中沒有那些之乎者也的酸臭文章,奏疏中分列數據,講究證據,條例清晰,看起來通俗易懂。


    著重寫了當時開海之前福建的種種情況,以及開海時的準備工作,和開海之後的變化。


    洋洋灑灑,足有好幾萬字。


    萬曆捧著這份奏疏,皺著眉頭認真的看著。越看越覺得這個徐澤民是個幹實事的官員,是個有能力的官員。


    書房中寂靜無聲,能聽見的隻有唿吸。


    張鯨替代了孫海的位置侍立在萬曆旁邊,他看了一眼站在萬曆另一側的客用,眼睛中閃過一道光。


    “徐愛卿這道奏疏有理有據,朕看完之後,對隆慶開關也有了詳細的了解,當年隆慶開關,愛卿有功啊!”


    放下手中的奏疏,萬曆看向徐澤民,笑著誇讚。


    徐澤民被萬曆的誇讚搞得受寵若驚,誠惶誠恐,急忙站起身來,朝著萬曆行禮,“這是臣的分內之事,臣不敢居功!”


    “是你的功勞就是你的功勞,朕會永遠記得,你當年作為福建巡撫,能為福建百姓謀得福祉,那就是一個好官,對於好官,朕是不會吝嗇賞賜的!”萬曆誇讚道。


    能得到皇帝的首肯,那可是一件光宗耀祖的事。


    徐澤民被萬曆這短短的幾句話說的心潮澎湃,當下就要行大禮。


    萬曆擺著手,道:“愛卿平身吧,就不用行禮了!”


    徐澤民心情激蕩的又坐了下來。


    “迴稟陛下,臣以為,市通則寇轉而為商,市禁則商轉而為寇。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倭寇不會無緣無故的騷亂海疆,無非就是有利可圖,我朝之瓷器、絲綢等物都是價值千金的東西,財帛動人心,有利可圖,他們就會以身試險。


    故此,臣以為,堵不如疏,給他們開一個口子,然後以利相誘,將他們歸攏在朝廷的管理之下,以此來消弭倭寇之禍!”徐澤民洋洋灑灑的說道。


    萬曆認真的聽著徐澤民的話,敏銳的察覺到了一絲不對勁。


    徐澤民關於開海的看法,與萬曆不同,側重點並不在獲利多少,而是在消弭倭寇上。


    就好像開海最主要的目的是消滅倭寇,而不是為朝廷賺錢。


    這可不行。


    “愛卿所言極是,不過,開海確實能為朝廷帶來海量的稅收,這點毋庸置疑,若是如此的話,倒是可以將此事當成一個正事來做!”萬曆說出了自己的看法。


    徐澤民之前倒是沒往這方麵想過,最初的原因,就是想通過開海來消弭倭寇。


    萬曆說的這些也很正確,加上徐澤民又有這方麵的想法,舉一反三之下,很快轉變了這方麵的想法。


    坐在一旁的譚綸時不時也給出自己的看法,君臣三人其樂融融。


    事了之時,萬曆又給他們兩人下了一個不是命令的命令,研究一下洪武年間的海禁、永樂年間的下西洋以及兩宋之時的市舶司,再將其與隆慶開關作個對比,都有哪些不同。


    這算不上什麽大事,也不是什麽正事,對朝政幾乎沒有什麽影響,萬曆也隻是以感興趣為由,所以譚綸和徐澤民兩人並不抗拒。


    兩人告退之後,萬曆倍感輕鬆。


    譚綸和徐澤民之前並不相識,幾乎沒有交情,萬曆通過“開海之事”將他們聯係在一起,讓他們二人產生一定的關係。


    現在又讓他們兩個研究這些東西,加上他們兩人之前都和這事有關,天然上有著親近關係。研究這些東西,兩人少不得要私下裏多走動走動,這樣一來,兩人的關係就會越來越近。


    萬曆以開海為餌,可以頻繁的召見他們,潛移默化之下,也能影響到他們,當量變足夠時,質變就產生了,那個時候,萬曆就可以拋開開海,轉為其他事,更上一層樓。


    想要利用某人,要從微不足道的小事開始,慢慢的引誘著,最後徹底化為己用。一開始就顯露出招攬的想法,容易把人嚇走。


    除了譚綸和徐澤民之外,萬曆還要發展內廷。


    如今有了張鯨,但還是不夠。


    張鯨這人很聰明很厲害,也足夠忠心,可以給他一個施展能力的舞台。


    稍作沉思,萬曆看向侍立在旁邊的客用,道:“你先去出去!”


    客用是個很老實的小太監,規規矩矩的走了出去。


    萬曆又把張鯨叫到跟前,說道:“朕對這個隆慶開關很感興趣,想親自去福建看看到底是怎麽一迴事,可朕又無法離開......”


    不待萬曆把話說完,張鯨便明白了萬曆的意思。


    “奴婢代皇爺去一趟!”


    等萬曆說完話,張鯨躬身迴道。


    萬曆笑著搖搖頭,“朕知道你有這個忠心,可剛剛把那個孫海弄走,你又剛剛來,福建距此路途遙遠,出去一趟恐數月之久,你覺得,你能出去嗎?”


    張鯨一點即通,他毫不思索,就想到了辦法:“皇爺,奴婢知道了!”


    萬曆非常滿意的點了點頭。


    這才是好奴才,比孫海那家夥強多了。


    ......


    深夜,內府供應庫的一個房間中,張鯨坐在首位上,看著坐在自己麵前的一個太監,說道:“陳兄,富貴險中求,你可想好了?!”


    坐在張鯨麵前的這個太監叫做陳增,是張鯨的好友,與張鯨同年進宮,一起拜入張宏座下,後來又同時進入內府供應庫做事,關係莫逆。


    “唿!”


    陳增長長的出了一口氣,下定了決心:“不過是福建而已,又有何難?張兄能拉我一把,那是我的榮幸,要是我不抓住這個機會,隻能當一輩子的小太監!”


    “你可要想好,這事切莫節外生枝,你出宮之後,萬不可說自己出身宮中,還有,此事非公幹,宮中沒有一分銀子的盤纏。


    記住,哪怕是死,也不能說你出身宮中。此事成了,我在皇爺麵前保舉你,以後你我共同當值乾清宮,共享榮華富貴!”張鯨一把握住陳增的手,語重心長,情真意切。


    陳增重重的點頭,“所謂富貴險中求,哪裏有平白無故的好事。陳兄與我一日入宮,今日已當值乾清宮,當年說好共進退,我可不能落下太多。這幾年我也讚了些銀錢,足夠路上花銷,我做事,你就放心吧!”


    “好,苟富貴,勿相忘!”張鯨說道。


    “苟富貴,勿相忘!”陳增沉聲道。


    張鯨從懷中摸出一個沉甸甸的小口袋,放在了桌子上。


    “這裏麵是我這麽多年積攢下來的銀錢,有賞賜的金豆子,也有金葉子,算成銀子差不多有五十兩,今日就交給陳兄了!”張鯨把這口袋錢塞進了陳增的手中。


    陳增緊握著口袋,聲如洪鍾:“好兄弟!”


    ......


    隨著殷正茂升任兵部左侍郎,張居正也把心心念念的軍權收入麾下。


    朝廷六部已下四部,時機已經到了。


    萬曆元年二月二十八日,今日講讀暫停一天,萬曆難得輕鬆一天。


    可還沒開始輕鬆,一封由張居正起草的聖旨,送到了萬曆手中。


    隆慶六年,萬曆登基之時,賜予了張居正“代帝擬旨”權,如今,這項權力開始顯現。


    坐在暖閣書房中的萬曆看著手中的聖旨,唿吸漸漸急促。


    聖旨上的內容隻有一條,那就是實施考成法。


    萬曆明白,考成法的實施,意味著“萬曆新政”的開始,意味著轟轟烈烈持續十年之久的變法即將登上曆史舞台。


    聖旨上並無大印,隻有蓋上皇帝大印,聖旨才能正式生效。


    一時間萬曆有些恍惚,曆史的洪流還是駛來了。


    萬曆又有些慶幸,慶幸自己能夠見證曆史,也慶幸自己能夠插手進去,讓變法更為徹底,更為成功。


    詳細的看完了聖旨上的內容,命張鯨把聖旨送到了司禮監,加蓋皇帝大印。


    馮保捧著張鯨送來的聖旨,看了好久,也思考了好久。


    太陽開始西斜,心亂如麻的馮保還是取出了層層保護的皇帝大印。


    這個象征帝國權威的大印被馮保雙手捧著,蓋在了聖旨上。


    考成法登上了曆史的舞台,變法開始了。


    內閣之中,張居正站在廳堂門口,看著夕陽之中的皇宮。


    “天變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


    張居正低聲念著當年王安石提出的“三不足”,目光凝重,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乾清宮大殿外麵的丹陛之下,萬曆仰望著灑在金頂上的夕陽。


    他的身影被拉的好長好長。


    這一刻,與曆史對弈的棋局才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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