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華殿中一時鴉雀無聲,萬曆穩穩的坐在皇位上,右手不斷地敲打著椅子扶手。


    “殷正茂雖有建功,可兩廣之地尚未徹底平定,正是需要人才之時,萬不可輕易調離,以免叛賊卷土重來!”譚綸說道。


    沒有人希望自己被架空,地位越高的人越是如此。


    官場上的人,沒有一個淡泊名利之輩,若是誰說自己不重功名,那是純純放屁。


    張居正麵色平靜如常,他對譚綸的這些話嗤之以鼻,無非就是想要阻止殷正茂迴來。


    變法大事,必須要有軍權的支持,殷正茂迴來勢在必行。


    “此前,兩廣最大的問題就是海外倭寇和境內亂民,如今皆已平靖,歸來有何不可?朝政繁雜,多一個人才治理兵事,也是一件好事!”張居正反駁道。


    萬曆靜靜的看著他們爭執,一言不發。


    這個時候,皇帝隻需要居中和稀泥就好,不需要發表自己的看法。


    張居正的實力毋庸置疑,現在譚綸又要在家養病十日,譚綸說的再好,也沒什麽用,事情已經成了定局。


    譚綸被張居正這些話氣的臉麵通紅,無數怒言積於胸口,想要發泄出來,可當他看到萬曆時,又將這些怒氣活生生的憋了迴去。


    這是他第一次參加文華殿講讀,若是給皇帝留下不好的印象,那可不是什麽好事。


    漸漸地,譚綸也不再說什麽,心中對張居正的怨恨又上一層樓。


    張居正也熄了火,文華殿中又恢複了正常。


    整個過程中,如萬曆一言不發的人還有馮保。


    但馮保的臉色不太好,他知道殷正茂是張居正的人,一旦殷正茂迴到兵部,那張居正的勢力將會再次膨脹。


    昨天剛剛貶黜了張居正的人手,張居正要是獲得權利,能忍下此事?


    馮保暗中思量,越想越覺得張居正會對他出手。


    他想出言勸阻,可兵部實在特殊,他又是太監,有祖製在前,他不好說什麽,隻能在心中想辦法。


    這事就這麽過去,萬曆也沒再說什麽。


    他不用再說什麽,也不需要再做什麽,張居正就會把殷正茂安排到位。


    一切都會按照他預想的來。


    身為穿越者,擁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在懂得天下大勢的基礎下,隻需要伸出一根手指頭,就能操控局勢。


    萬曆與曆史對弈,所有人都是棋子。


    剛才張居正說的那些話中,有個微小的細節被萬曆捕捉。


    那就是廣東之地的走私販子。


    廣東在明朝可不是什麽富庶的地方,地貧民困,是出了名的煙瘴之地。


    人都是要生活的,所謂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廣東麵臨大海,海運資源發達。


    弘治之後,海禁之令愈發嚴峻,但因為對外貿易的巨大利潤,促就了大量人員鋌而走險,走私海外。


    萬曆當然知道海上貿易的利潤,若是能夠對海貿進行規整,對朝廷而言,將是一件百利而無一害的大好事。


    現在還不到徹底放開海禁的時機,但可以把事情往這方麵引。


    現在是萬曆元年,距離隆慶開關滿打滿算也就過去六年。


    隆慶開關的影響還在,此時擴大海貿,放開海禁,是最合適的時間點。


    當年支持開關的官員基本上還在,有這些人作為基礎,萬曆居中調節,未嚐不可大幹一場。


    變法必須要有官員基礎,沒人支持,說破了天也沒人信,沒人做。


    萬曆饒有興趣的問張居正:“張先生,方才說殷愛卿將廣東的倭寇和走私販子消滅的差不多了,這個倭寇朕知道,可這個走私販子是什麽?”


    萬曆當然知道走私販子是什麽,他此時在裝不懂。


    張居正迴道:“迴稟陛下,廣東一地的走私販子主要就是蔑視朝廷禁海之令,與海外私自通商,他們在大明境內低價采買瓷器或者絲綢,高價賣往海外,以博取巨量利潤的亡命之徒。”


    “張先生的意思是,和海外私自通商能賺取巨量利潤?這個巨量,是多大?”萬曆饒有興致的說道。


    張居正有些愣神,他實在沒想到萬曆會這樣問。


    稍稍考慮了一番,還是決定告訴萬曆。


    “隆慶開關”過去不久,這個政策在初期也確確實實賺到了不少錢,有心也能查到。


    張居正是經曆過隆慶開關的人,當然知道隆慶開關賺了多少錢。


    “我大明乃中央之國,物產豐富,非海外蠻夷所能及也,蘇州之棉布,蜀中之緞錦,江西之瓷器、茶葉以及直隸的鐵鍋,都是海外的緊俏貨物,運輸出去,獲利數十乃是常事。


    隆慶初年,福建巡撫兼都禦史徐澤民上書先帝,請開市舶司,先帝批準後,於福建漳州府設立海澄縣,並設置督餉官征稅。僅一年,成效明顯,所貿金錢,足有數十萬。”


    說到這裏,張居正停了下來,他看了一眼坐在自己不遠處的譚綸,又對著萬曆說道:“其實陛下問本兵更為合適,當年開海之策的確定,本兵有著很大的功勞!”


    這讓萬曆有些詫異,有些納悶的看向譚綸。


    若是不熟悉明朝曆史,有可能還真不知道這個細節。


    嘉靖年間,譚綸被朝廷調往福建抗倭,譚綸這人能力出眾,發現倭寇越剿越多,於是上書嘉靖,請求允許福建商民在近海與外通商。


    但嘉靖是個固執的主,壓根不同意開海之策,所以此事就此擱置。


    萬曆前世時對明朝曆史頗有研究,可還沒有達到學者級別,故此不知道這事。


    譚綸瞪了一眼張居正,對著萬曆說:“迴陛下,臣當年確實就福建開海之事上書過,但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在聽到譚綸的確切迴答後,萬曆心中一喜。


    這是個意外之喜,沒想到還有這茬,以後可要好好用用。


    還有那個徐澤民,以後也要好好用用。


    萬曆揉著自己沒有胡子的下巴,又問張居正:“那張先生覺得,對外貿易,賺的錢多不多?張先生又是如何看待隆慶開關?!”


    張居正這次倒是沒有思慮,他直接說道:“不可否認,對外貿易獲利很大,但海外乃是非之地,若有不臣之人與亂民勾結,將會釀成巨大的災禍。


    若是先前廣西僮亂有海賊與之勾結,朝廷想要平定地方,所耗銀兩將會數不勝數。為了短暫的利益至江山於險地,非明智之舉。臣以為,對外貿易可,但不可擴大。”


    張居正已經說出了自己的看法,他對開關持質疑態度。


    開關可以,但不能擴大,僅有福建海澄縣一處便可。


    張居正這話說的也很對,這是明朝,不是現代社會。


    對一個封建王朝而言,最關鍵的是穩定。


    對外貿易,容易滋生其他想法,加上海外天高地遠,不好掌控,如果真有人不懷好意,朝廷還真的沒辦法。


    明朝初年的陳祖義,嘉靖年間的汪直就是前車之鑒。


    張居正封建讀書人出身,雖有變法的魄力與手段,可也有時代的局限性,他沒有體會過、看到過徹底放開海禁的好處,卻看到過倭寇遍地,海外不臣之人眾多,海疆肆虐殺戮不斷的現象,加之不可控因素太多,風險太大,所以對開關持不支持、不反對的看法。


    沒有人敢用沒有見過的未來作賭,尤其是在吏治敗壞,災亂四起的時代。


    他更多的是把開關當做一個暫時來錢的渠道,而不是一個永久性的政策。


    從始至終,張居正的目光始終都在“吏治”與“土地政策”之上。


    後世有學者估計,從隆慶開關一直到崇禎末年這幾十年間,流入大明的白銀足有三億三千萬兩,占據當時世界白銀產量的三分之一。


    可這些白銀基本上和大明朝廷無關,幾乎全都進了走私販子的口袋。


    萬曆當然不會坐視不管,這些錢財必須全部弄迴來。


    可怎麽弄迴來,卻是一個長久的計劃。


    飯要一口一口的吃,要慢慢來。


    “朕忽然對開關有興趣,譚愛卿下去之後,幫著朕搜集一些這方麵的東西,朕想看一看。”萬曆看向譚綸。


    任何政策都不是拍板而定,沒有海量的調研,以及海量的數據做支持,就沒有成功且可持續的政策。


    張居正沒什麽反應,隻認為這是萬曆的心血來潮。


    他不知道,一個偉大且會影響曆史的政策,正在萬曆的心中誕生。


    譚綸獲假十天,正愁沒什麽事幹,現在被萬曆安排這事,心中自然樂意。


    當下拱手稱禮,領下了這個命令。


    看著恭敬的譚綸,萬曆忽然意識到一個事。


    開海這事不被張居正或者馮保重視,是不是可以借此大做文章?


    比如,以想要知道隆慶開關為由,召見外臣,然後暗中發展勢力?


    譚綸支持開海,徐澤民支持開海,支持開海的人還有很多,他們都有著共同的話題。


    是不是可以試著,將他們聯係在一起?


    張居正現在最主要的目的是吃下兵部,整理軍權,這是一項大事,在沒有徹底消化軍權之前,他不會過分關注其他事情。


    馮保剛剛打擊了張居正的勢力,在消化軍權這個節骨眼上,張居正肯定會打十二個心眼防著馮保。


    馮保之前和張居正的矛盾被萬曆捅破,他對張居正掌握軍權肯定心有顧慮,自然會防著張居正。


    這麽一來,就沒有人關注萬曆。


    這是權利的真空期,以譚綸為主,以隆慶開關為由,大有可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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