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無夢,用過早膳後,嚴季雍安靜的在書齋看書,微倦,將目光投向透明的琉璃窗格外。


    短短一瞬間的平靜,然後他看到正站在槐樹下提著尿桶的莫紫喬。


    太遠了,他看不清她在做什麽,也不知道現在的她是悲傷或是歡喜。


    直到現在,他還沒法相信他居然吻了她,如果不是喝了酒,他決計不會用那種纏綿的方式去吻一個潑婦。


    他下意識的摸了摸頸子,傷口已愈合,好狠的女人,用牙齒攻擊他。


    話說迴來,他侵犯了她,她有權抗拒、反擊,她是怎麽說的,若他再碰她,她會沒完沒了,而且是其他地方見血。


    好個野蠻的女人!


    她到底在做什麽?一會兒抬首,一會兒彎腰。


    他承認,她長得不錯,不隻不錯,算是美人了,可惜不講理的個性替她的外貌扣了不少分。然後,他在好奇心的驅使下走向她。


    “你在玩什麽花樣?”他問。


    “別吵!”


    “這裏是我的地盤,不許你玩花樣。”


    她橫了他一眼,“你怎麽這麽惹人厭啊?”


    “惹人厭的人是你,影響我看書的情緒。”他不想給她好臉色,以德服人這四個字他寧願用在別的地方。


    “自己不專心還扯到我頭上,你怎麽不說皇上遲遲未賜婚也是我的問題。”


    “唉!正巧被你說中了,九貝勒確實在皇上麵前奏了我一本,賜婚的事是被擱了下來。”正中他的下懷。


    他從沒想過娶固倫格格為妻,自古以來,尚公主的沒有幾個是好下場的,在家庭人際互動關係中,父權、夫權、男權在娶了公主之後出現大逆轉,身為丈夫的駙馬爺,地位卑下不說,還得以公主馬首是瞻、唯命是從。


    嚴季雍對自己十分了解,不想夫權遭受侵犯,放棄尚公主是他計畫中的事。


    “我已經寫了道歉啟事、貼了告示你還想怎樣?尿桶也刷了,茅坑也洗了,還站在烈日下沿街表達深深的歉意,你不是不知道!”


    “名譽是第二生命,你怎麽可以這麽輕率的下結論?”


    “我下了什麽結論?下結論的不是一直都是你嗎?莫名其妙地退我的貨,無聊至極叫我做牛做馬,哪一件不是你這嚴欽差的結論。”


    “我不想跟你吵,這有失我的格,男不跟女鬥!還有,別在我的土地上鬼鬼祟祟的,要是丟了什麽東西,唯你是問。”他狠話說盡。


    “笑話!我莫紫喬一向光明磊落,與鬼鬼祟祟有什麽千係,請別含血噴人!”


    他總是有辦法很快的激怒她。


    “你在找什麽?”他還是好奇。


    “找鵪鶉,我記得這裏有個鵪鶉窩。”怎麽會遍尋不著?


    “做什麽?”


    “鬥鵪鶉。”她看了他一眼,提起尿桶往南軒走去。


    “鬥什麽鵪鶉?”他一頭霧水。


    “你不知道嗎?每年梅龍鎮都會在九九重陽節那天舉行鬥鵪鶉的比賽。”


    “不知道。”他很少參與活動,成天苦讀聖賢書。


    “原來你不食人間煙火。”她冷笑。


    “鬥鵪鶉與人間煙火何幹?”他反擊。


    “這是情趣,生活的情趣,你這種俗人不會懂!”她得意的瞥向他。


    他大笑,“我是俗人,你呢?耍狠好鬥!”


    “你可以不知道鬥鵪鶉的遊戲,可是有件事你卻不能不知道。”


    “願聞其詳。”


    “鬥鵪鶉通常會產生最後贏家,贏家被允許可以許下一個心願,而這個心願鎮上的百姓,有義務協助完成,這是習俗,任誰都不能更動。”


    他知道她還沒說完,“然後呢?”


    “然後……我會是今年的大贏家,九九重陽節之後,貴府的尿桶和茅坑就不幹我的事了。”


    “你的如意算盤未必可行,人人勢在必得,要贏也得有兩把刷子。”他旋即決定參與今年重陽節鬥鵪鶉大賽,而且他也要贏。


    “我天天刷尿桶,當然有兩把刷子。”她一語雙關。


    “我會贏。”他下戰書。


    她先是愣住,然後笑得花枝亂顫。“你恐怕連鵪和鶉都分不清呢,還想跟我鬥。”


    “你又犯說大話的毛病了,閔芝事件給你的教訓還不夠嗎?萬一我贏了你,這迴就不是做牛做馬可以擺平的。”


    哪壺不開提哪壺,她想也沒想提起手上的尿桶往他身上砸去,他速度快,平安閃過她的攻擊,尿桶不長眼,砸中來找嚴季雍的李諸祭。


    幸好尿桶是空的,才刷幹淨,否則又是一場災難。


    “諸祭哥,有沒有怎麽樣?我不是故意的。”她奔向他,經過嚴季雍身邊時,使出吃奶的力量,狠狠地踩了他一腳。


    “你們在比武嗎?”李諸祭又好氣、又好笑,一臉無奈。


    “是嚴大人先拿話激我,我才出手的。”


    李諸祭搖搖頭,“你們前世有宿仇嗎?”


    “諸祭,你可知重陽節的鬥鵪鶉比賽要找誰報名?”


    “今年由馬員外主辦,向他報名即可。怎麽,你也想許願啊?”


    “莫紫喬,你最好有心理準備,我最大的心願就是讓紫喬姑娘關門大吉,和將你逐出梅龍鎮。”他忍著腳痛。


    她火大了,卯起來罵:“小心眼的小男人,比小孩子還幼稚,隻會欺負女人,你想聽我的願望嗎?我要你天天洗三十個尿桶,吃飯、睡覺都在茅房進行。”


    想比毒是嗎?她可不會輸他。


    *


    “鵪與鶉相似,鵪的羽毛沒有斑點,頸子和腳比鶉長;鶉的形狀和小雞很像,頭和嘴巴都很小,尾巴短,毛色多為赤褐,有暗黃色的斑紋,和鵪不同品種,一般混稱為‘鵪鶉’。”李諸祭如數家珍地道。


    “你怎麽會懂這麽多?”


    “家母是鳥迷,我耳濡目染,多少懂一些。”


    “你也參加比賽嗎?”


    “呃,每年重陽節的比賽都少不了我。你是知道的,我這個人喜歡刺激的事物。”但他的外表看不出來。


    “重陽節往昔我都不在家,從來不知道這裏還有鬥鵪鶉的比賽。”


    “你今天撂下的話是真心話嗎?”


    “莫紫喬一心想贏我,我偏不讓她如願。”他預備再挫她一次銳氣。


    “你已經贏她很多迴了,這迴讓讓她又何妨?”李諸祭總是不放棄化解兩人仇恨的機會。


    “不讓!”他看不得她贏時得意的嘴臉。


    “好吧!但願你們平分秋色。”


    *


    為了比賽,各方人馬無不努力尋找最會打鬥的鵪鶉,有人從外地購迴年輕的公鵪鶉以高價賣出,因此發了一筆不小的橫財。


    “你說你花了多少錢買這隻鳥?”馬雙飛不敢相信莫紫喬的大手筆。


    “是鵪鶉,你以鳥稱唿它很不尊重它哦!”


    “哎呀,不管啦,反正會飛、會唱歌的東西就叫鳥,你向孟大爺借五十兩就是為了買這個小東西?”馬雙飛認為這些冤大頭都瘋了。


    “這有什麽?嚴季雍更闊,他花了三百兩銀子向肥婆婆買了三隻從少林寺捉來的鵪鶉。”


    馬雙飛劈頭就說:“你們全被肥婆婆給騙了啦,什麽從少林寺捉來的鳥,後山滿山都是鳥,肥婆婆賣給季雍哥的鳥一定是從山裏捉來的。”


    “哈哈!太好了,這迴我穩操勝算了。”


    “你的鳥不也是肥婆婆賣給你的嗎?我看同樣是中看不中用哦,肥婆婆最愛誆人了。”


    “肥婆婆賣的鵪鶉太肥,我改向華大叔買的,雙飛,你的季雍哥再也驕傲不起來了喲!”


    “萬一季雍哥又贏了呢?你在梅龍鎮將無立足之地。”


    “他不可能贏,他要真贏了,我就到北京城發展,天無絕人之路嘛,隻怕到時他又會出其他陰招。”


    “光明磊落的季雍哥會出什麽陰招?”


    “嚴季雍耍狠、耍陰最在行,算了,你已被男色所迷惑,看不清事實。”


    “紫喬,你有偏見。”


    “你怎麽不去勸勸嚴季雍,是他逼人太甚,我是狗急跳牆。”以一個受害者而言,她的風度算是不錯的了。


    *


    比賽當日,由馬員外領著地方耆老任裁判一職,參賽者分初賽和決賽分庭抗禮。


    初賽二十八人參加,到了決賽隻剩七人,嚴季雍和莫紫喬的鵪鶉全進入決賽。


    競賽激烈自是不在話下,這次參賽者裏有個欽差大人,更增加了比賽的可看性。


    “快啄啊、啄死它,小心翅膀!左邊、後麵……小心,啄、啄、啄!”


    這樣的嘶吼聲不絕於耳。


    莫紫喬的鵪鶉被補鞋匠的鵪鶉弄瞎了眼,嚴季雍的鵪鶉也好不到哪兒去,同樣掛了彩,最後勝出的居然是大爆冷門的李諸祭。


    全場歡聲雷動,無不爭相道賀,這表示李諸祭許的心願將傾全鎮之力來助其完成。


    “華大叔還說他賣給我的鵪鶉是去年鵪鶉王的後代,結果害我輸得一塌胡塗。”她沮喪的道。


    “生意人說的話能聽,母豬會上樹了。”馬雙飛掩嘴而笑,她猜得沒錯,莫紫喬不可能贏。


    “什麽生意人說的話不能聽,我可是老實的生意人,不說謊的。”


    “你例外啊!”


    “好在嚴季雍也加入了慘敗的一群。”扯平了。


    “諸祭哥許願了,咱們快去聽聽他說什麽!”


    兩人擠過人群,豎耳聆聽。


    “不知道諸祭哥會許下什麽願望?”莫紫喬嘟噥著。


    *


    月暈而風,眼皮跳無吉事。


    直到此刻,她還是沒辦法相信李諸祭會許下那樣的願望,她是不是在作夢啊?


    “不行,我得去找諸祭哥問個清楚。”


    “別問了,我剛從他那裏來,我問了一百次,結果還是一樣,”馬雙飛想罵人又不好意思罵。


    “我不要嫁人,我不要嫁給壞心眼的大混蛋!”她蓋起被褥哭了出來。


    “季雍哥不是混蛋。”她想嫁還沒這個福氣呢!


    “我命苦,我命薄啊,為什麽老天爺要跟我開這個玩笑?不算,不算,諸祭哥許的願不算啦!”


    當時李諸祭慢條斯理的說出他的願望之後,現場一片冷息,少有人反應過來。


    她不知道嚴季雍如何看待這件事,希望他能說服諸祭哥收迴成命。


    “我替你嫁好了。”


    “好啊,你真的肯?”莫紫喬轉憂為喜,掀開被褥眉開眼笑,不是不能解決,隻要找對人。


    “我一直想成為季雍哥的妻子,如果你肯讓賢,我會感激不盡。”


    這個決定當晚被馬員外和李諸祭否定,莫紫喬又成了愁眉苦臉的苦命人。


    *


    嚴季雍的心情也好不到哪去,他和莫紫喬之間把話全說絕了,才要結秦晉之好,他感到害怕。


    明媚動人又如何?脾氣不好是事實,但使他掙紮、不解的是,他的目光居然無法自拔的跟著她轉。


    從何時開始的?


    愛一個人,與其朝夕相處是件多麽沉重的事啊,光是想到,就讓人震驚。


    他不明白李諸祭為什麽在鬥鵪鶉比賽裏做出了此等驚人之舉,這不是李諸祭的作風。


    一向按牌理出牌的李諸祭,牽這條紅線有何用意?


    “我和她相衝!”他說。


    “我知道。”李諸祭說得坦率,他有他的考量。


    “既然知道還把我們牽在一塊兒,你是希望我少活幾年是嗎?”


    要他過每天鬥來鬥去的夫妻生活,不如做和尚算了。


    “我認為你們不該像仇人一樣,所以我突發奇想,我覺得你們很相配啊。”


    “哪配了?那個女人,一言一行、一顰一笑,隻會讓我頭發疼,諸祭,收迴成命吧!要我娶誰都成,就是別讓我娶莫紫喬。”他沒像現下一樣求過人。


    “希罕啊,我才不想嫁給你呢,我寧願嫁給一顆樹,也不嫁給你。”


    也想替自己解圍的莫紫喬一進李諸祭家的小抱廳,就聽見嚴季雍嫌惡她的話,她火大了。


    “既然我們都無意婚嫁,在這裏就把話說清楚好了。”嚴季雍正樂得輕鬆。


    “不可能的,梅龍鎮鬥鵪鶉的傳統不容你們破壞,地方父老不會原諒你們的。”


    “諸祭哥,我們不合適,不然你娶我好了,我嫁給你,以後我們相親相愛,過著幸福美滿的生活。”


    李諸祭笑了笑,“你要嫁給季雍,這是昨天定下的,地方鄉親父老兄弟姐妹都在看著這件事。”


    莫紫喬苦惱的想躲起來。


    “如果非要嫁,等我八十歲再嫁好了,反正又沒規定我什麽時候嫁人。”


    “對不起,你八十歲的時候,我已不在人世了,你就嫁給我的神主牌吧!”


    “你死了最好。”她情緒化的說。


    “你們別吵了,成親的吉時吉日我替你們看過了,下個月的初八,天賜良緣,早生貴子。”


    一聽早生貴子,兩人不禁打了一陣哆嗦。


    “他休想我替他生孩子。”她說。


    “多的是女人願意替我生孩子。”他反擊。


    “去找別的女人啊,告訴你,嚴季雍,如果你有一點點良知,請你照正當規矩納妾。”


    “隨我高興。”


    *


    莫紫喬仍在做垂死掙紮。


    可街坊鄰居卻沒打算饒過她,重陽節的心願威力真的不容小覷。


    主辦人馬員外發動人海攻勢勸婚大隊,輪番進駐紫喬姑娘,對她疲勞轟炸。


    “嚴大人有什麽不好?你配他是撿到便宜了。”


    “嚴大人前途光明燦爛,將來你有機會坐上一品夫人的位置。”


    天知道她有多麽不情願!


    “紫喬,人要懂得見好就收,不要太高姿態。”


    “是啊,做了嚴夫人,就不必在外頭為了幾分錢奔波了,最重要的是不用刷尿桶了。”


    不識相的大嬸婆提起她在嚴府刷尿桶的曆史,她心情硬是沒法好起來。


    拜重陽節心願之賜,她不必到嚴府做苦工了,這是準嚴夫人唯一的好處。


    她翻了翻白眼,“比較起來,我個人寧可選擇刷尿桶、洗茅坑。”


    “紫喬啊,不要不知足,嚴大人會娶你,我們大家也嚇一跳,要不是李大學士,哪裏輪得到你。”


    “你去嫁啊!”


    “我也想享這個福啊,可惜沒這個命。”她心有不甘的聲音,大有舍我其誰之感歎。


    “重陽節之後我的眼皮從沒停止跳過,這樁親事不會有什麽好事的。”


    享福?不受罪就很偷笑了。


    她和嚴季雍之間有太多的不愉快,不是兩、三天就可以平息的,未來的日子,她真是不敢想像。


    *


    同日下午,莫紫喬一個人騎馬到她父母墳前上香,她有很多事想告訴她父母。


    迴程途中,她遇見一個賣花的老婦人。


    “姑娘買花。”


    她停下馬,丟了一些銀子在婦人的花籃裏。


    “姑娘,你的花。”


    她正要走,老婦人叫住她。


    “我不喜歡花,你賣給別人吧!”


    “為什麽不喜歡花?是女孩都喜歡花啊,沒有不喜歡花的。”老婦人滿是風霜的臉上泛著笑。


    “花會凋謝,我看不得花凋謝。”


    老婦人露出隻剩下幾顆牙齒的笑容,“以前,我也認識一個不喜歡花的女孩。”


    “是嗎?”


    “她每年都會經過這條路來上墳。”


    “現在不來了?”莫紫喬以為老婦人寂寞,喜歡拉著人聊天打發時間。


    “五、六年沒來了,她和你一樣,經過我這裏時會給我一些銀子,然後不拿花。”


    “婆婆對那姑娘印象很深刻?”


    老婦人點點頭,“她是宮裏的格格,我曾問她來上誰的墳。她隻是很感傷的歎一口氣,似有什麽滄桑。”


    “婆婆怎會知道她是格格?”


    “她一連上了幾年墳,後來她親口告訴我的。”


    “格格也有民間的朋友。”


    難得,這在皇城可是不尋常的事,上墳也得有交情,不是隨便上的。


    “聽說她病了,”老婦人說。“所以才不再來上墳。”


    “那位格格是誰的格格?”她有幾分好奇。


    “是雍正爺的格格,聽說是最小的格格,我認識她時,她還待字閨中呢,是個老姑娘了。”


    “雍正爺……上一代以前的事了。”那位格格到底是來上誰的墳?


    “你今天說你不喜歡花,讓我想起了她,說來,你們倆還長得有幾分相像呢!”


    “是嗎?”她淡然一笑。


    “你家住哪?”


    “梅龍鎮。”


    “離京城不遠,來上誰的墳?”


    “爹娘的墳,常來,卻是頭一迴遇見你。”


    老婦頷首,“我很少下午來賣花,早上花朵精神些,賣相好。”


    “難怪,沒見過你。”


    老婦人朝她揮了揮手,“我也要走了,後會有期。”


    一份奇怪的緣分,一次巧合的邂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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