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  乾隆年間梅龍鎮


    又是快要下雨的氛圍。


    秋紅與金黃正是時序將要步入冬季的前奏曲,滿地殘葉飄落,交織成蕭瑟的滄桑。


    她名叫莫紫喬,在梅龍鎮上開了一間數一數二的布莊,這間布莊依她的主意喚作──“紫喬姑娘”。


    清晨的微風透著涼意,樹梢間偶爾傳來鳥聲啁啾,她揚起長睫睜大杏眼,盯著樹梢尋找小鳥的行蹤。


    一早,她眼皮就一直跳,直覺有事要發生,她很信這一套的,心思不禁有些忐忑。


    光影流轉,依然不見鳥蹤,但聞鳥語聲。


    算了!不找了,猛跳的眼皮似乎告訴她,今日肯定諸事不順,連找隻鳥都會是問題。


    她穿著一身引人注目的海棠紅衣服,根據經驗告訴她,眼皮跳時運勢一般差些,紅色能避邪是吉色,穿上紅色或許能避掉倒楣到家的事。


    她眉清目秀,肌膚賽雪,不施胭脂的臉蛋隻點上一抹櫻紅的唇色。


    她的美,是梅龍鎮上有名的風景,風華絕代、沉魚落雁。但這美,她是不自知的,因為她不看重,所以不像有些不過頗具姿色罷了的女子,那麽擅於利用美色圖利自己。


    當然,美麗肯定是項利器,讓她的布莊生意增色也增利不少。


    不過,她沒料到會在今天,踢到一塊大鐵板。


    走進紫喬姑娘,她還沒完全從沉吟裏迴過神,開鋪的夥計旋即急唿唿地道:“大小姐,您看這些布要怎麽處理?”


    “哪些布?”她一時沒反應過來。


    夥計小柿指了指右側展示台上的一摞摞布疋,她一眼即看出是要出給哪家的貨。


    “昨天不是已經交貨給嚴府了嗎?”她心裏明白不會有好事。


    “嚴大人差人來退貨。”小柿沮喪地道。


    果不其然,眼皮跳注定有倒楣的事。


    “為什麽退貨?”她強忍住憤怒。


    “嚴府總管說這布疋的顏色和嚴大人原來預期的有落差,嚴府要請別的布莊估價重做。”


    這是什麽鬼話?


    “這些布疋的顏色是嚴季雍親自挑選的,不是嗎?”她問道。


    小柿點點頭,“是小的拿去嚴府請嚴大人親自挑選的沒錯,嚴大人從眾多顏色裏挑了這個顏色。”


    “簡直是欺人太甚!”她咬牙道。


    小柿相信莫老板一定有法子解決,“大小姐,你看這事怎麽辦?這些布疋除了上了色之外還繡了鴛鴦,對了,嚴大人還說上頭繡的鴛鴦也有問題。”


    “什麽問題?”


    “眼神不對。”小柿無奈的說。


    “眼神哪裏不對?”她想大叫。


    “眼神過於曖昧。”小柿不懂什麽叫作眼神曖昧。


    “他才有問題,我看是嚴季雍眼睛有問題,他以為他是誰?雞蛋裏挑骨頭,我現在就去找他評理,倒要聽聽他所謂的眼神曖昧要如何解釋。”


    莫紫喬二話不囉唆,直接殺去嚴府。


    *


    嚴府


    莫紫喬和嚴府總管有點交情,很順利的被領進嚴府南翼的花廳。


    滿天滿地的紅楓葉,一片緋絳色的美景,錯綜的楓樹和槭樹植列在院落裏,落葉紛飛如降雪。


    她眼皮又跳了,不是什麽好預兆。


    管他的!反正她已經豁出去了,她的喉嚨保養得很好,想吵架,她絕對奉陪到底。


    她看見他了。


    往昔,曾遠遠的見過他一迴,民不與官鬥一向是她行事的原則,看來今日要破例了。


    久聞,嚴季雍不苟言笑,擁有冷峻的外貌、偉岸的身量,望上去令人生畏。


    “你是誰?”他不悅地瞅著她,眸裏有一股不以為然的輕視,像是在打量。


    “紫喬姑娘的老板莫紫喬。”她不卑不亢地道。


    “有何指教?”他饒富興味地道。


    “你退了我的貨?”


    “沒錯。”他冷冷的迴答。


    “為什麽?”她無懼的迎視他,要不是今天眼皮不受控製的狂跳,她會更理直氣壯。


    “什麽為什麽?”他並不直接迴答她的問題,細思她的指控。


    “退貨的原因。”


    “史軍沒告訴你嗎?還是他解釋得不夠清楚?”


    “史總管解釋得很清楚,但我聽得很模糊。”她逕自揀了張離他不遠亦不近的位子坐下。


    “你聽得模糊是你的問題,你的理解能力不好也是你的問題,你這樣冒失的來興師問罪很奇怪。”他冷笑。


    她火氣上揚,“這已經是閣下第三次退貨了。”


    他揚起一道劍眉,覺得她大驚小怪。“那又怎樣?”


    “第一次,你嫌布疋上的繡線太粗容易勾紗,我也按照你的要求用上好的蠶絲線。”


    “然後呢?”嚴季雍又是揚眉笑覷著她發怒的臉頰。


    “第二次,你嫌布疋上的顏色太淡容易弄髒,我也照你的意思用了深色。”


    “那又如何?”他聲音低沉的悶問。


    她咆哮道:“好不容易確定了顏色,也是你同意的顏色,我們才大量下去做,你希望十天之內交貨,我動用了人脈才找來二十名繡功精巧的繡娘,如今如期交了貨,你卻不知感激,嫌東嫌西。”


    “你賣東西我付銀子,我為什麽要感激?東西不好是事實,客人嫌棄退貨也很正常,你朝我怒吼很可笑。”他又大聲起來。


    “客人當然可以嫌棄,可以退貨,但必須要有合理的理由,不是你說不好就不好。”她不甘示弱地道。


    “我的理由每一個都合理。”他強硬地說。


    好大的口氣!


    “什麽叫作眼神曖昧?”她發現這個男人很難溝通。


    “什麽?”


    好家夥,還跟她裝胡塗,敢說卻不敢承認。


    “鴛鴦的眼神哪裏曖昧了?請指教。”她等著聽他瞎掰,要掰也得掰出個理讓她心服口服。


    “感覺。”他淡淡地說。


    “你說什麽?”什麽狗屁感覺?


    “聽不懂嗎?”他嘲笑她。


    這個小女人太放肆了,竟然大剌剌地來質問他的不是,他下的決定、說的話,豈有她質疑的空間?


    一個賣布的小商人,未免太自以為是了。


    而他最厭惡自以為是的人,尤其是女人。


    女人應該溫柔典雅,婉約服從,而不是像她這樣一副潑婦罵街的模樣。


    “不懂。”她生氣地道。


    “不懂迴去多讀點書就懂了。”他揮了揮手,一副下逐客令的模樣。


    “嚴季雍,你欺人太甚,身為朝廷欽差,怎可如此為難老百姓!”


    “現在是你在為難我,是你雙手叉腰大吼大叫指著我的鼻子無理取鬧,不是嗎?”他本來不想發怒的。


    不曾讓人指責的嚴季雍遇上強悍的女人,不禁想要用盡一切手段打擊她,讓她認輸、承認錯誤。


    “總之貨已賣出,你不準退貨。”她揚起不馴的下巴傲慢地道。


    “我偏要退。”他唱反調。


    “你這男人怎麽這麽小鼻子小眼睛,心腸這麽壞的人,皇上怎麽會任命你為欽差!”她覺得無理取鬧的人是他。


    “你說話客氣點,誰小鼻子小眼睛來著,你再這樣沒大沒小,小心吃牢飯。”他警告她。


    她凜冽地迴擊,“什麽叫作沒大沒小?我看你除了年紀比我大之外,沒有什麽是比我大的,想比身分、地位是嗎?在我心裏更沒有官比民大的道理。”


    “莫紫喬,你最好注意一下你的言行舉止,得罪我隻有一個下場。”他被徹底的激怒。


    “什麽下場?”她不怕死的問道。


    要命啊!眼皮又跳了,不知他有沒有發現她的下眼皮正誇張的跳著舞。


    “生不如死!”他冷冷的迸出這句話。


    她顫了下,“別說得太快,也許生不如死的人會是你不是我。”


    他從沒像此刻這麽想殺女人,一個莫名其妙的女人!


    “莫紫喬,小心你的用字遣詞,如果你還想好好做生意的話,現在立刻向我道歉,收迴剛才不遜的言詞。”他給她最後一次機會。


    她脾氣硬,吃軟不吃硬,遇強則更強,想命令她,門兒都沒有,甭說窗戶了。


    “我沒有做錯事,為什麽要道歉?”她死不鬆口。


    他怒視她,“不想在梅龍鎮做生意了?”他口出脅迫。


    “我愛在哪裏做生意就在哪裏做生意,不幹你的事。”她口不擇言的說大話。


    他臉色早已不悅,站起身走向她,一把拉起她,盯住她嬌美的容顏,不懂憐香惜玉的道:“莫紫喬!不要隻懂得耍嘴皮子,得罪權貴沒有好處。”


    “諒你也不敢如何,我又沒犯大清律法。”她不信邪,一再挑釁。


    “小心點,放火容易,滅火難。”尤其是滔天怒焰。


    莫紫喬在心底暗叫不妙,試圖擺脫他的鉗製,好勝好強的她沒到最後一刻,絕不認為自己全盤皆輸。


    “放手!”


    他勾起一抹陰幽的冷笑,“莫紫喬,記住今天!”


    她移動身子,扭動腰肢掙紮著,想從他的身前逃走,無奈他仍不肯放過她。


    “記仇我最擅長了,放心,我不會忘記今天的。”


    他大笑,“很好,記恨更是我的專長。”


    終於,他鬆開了她。


    “走著瞧!”她大言不慚。


    “拭目以待。”他點點頭。


    莫紫喬揉了揉被抓疼的手腕,完了,一定又是瘀青一片。


    “今天下午貨會送迴嚴府,你要是拒收,我跟你沒完沒了。”


    莫紫喬撂下狠話後走人。


    *


    “跳什麽跳!”她用力捏了捏眼皮。


    真是倒了八輩子楣,原以為男人心眼大些,不會在女人管的衣服布料上斤斤計較,包賺穩賺的生意,居然半路殺出小男人嚴季雍,比女人還刁難、還挑剔。


    如果嚴季雍堅持不收這三十疋的布,紫喬姑娘就玩完了,今年不隻沒有盈餘,還會倒賠五十兩。


    “大小姐,嚴大人怎麽說?”小柿關心地道。


    “別提了,自以為是欽差大人就有什麽了不起的,不過是個芝麻小官嘛,想退貨,偏不讓他退!”


    “可以嗎?”小柿憂心忡忡。


    “有什麽不可以,合同上寫得一清二楚,他想賴皮我不會善罷甘休。”


    “可是……嚴大人是皇上欽點的狀元郎,不是芝麻小官,恐怕不好得罪。”小柿提醒道。


    “又不是皇帝,怕什麽?宮裏的阿哥、貝勒爺我都不怕了,區區狀元滿紫禁城都是!”她誇言道。


    小柿惶恐地道:“大小姐,這可不是鬧著玩的,聽說嚴大人就要成為皇上的女婿了,皇親國戚哪裏是我們這等販夫走卒得罪得起的。”


    “理他!駙馬爺又怎樣?宮裏阿哥、格格一堆,我才不怕呢!”她不服氣地道。


    “可嚴大人要‘尚’的公主不是一般格格,是皇後生的固倫格格,是皇上最寵的女兒。”小柿補充道。


    莫紫喬愣了下,眯眼問道:“好個小柿,你是從哪裏知道的消息,怎麽比我還靈通?”


    小柿摸了摸鼻子,不好意思地道:“小草告訴我的。”


    “小草怎麽會知道?”


    “她爹在宮裏做事,這次迴鄉帶來的小道消息,我閑著無聊,聽小草說了一些。”


    “無聊!生意不做喊無聊,看來我平常待你和小草太好了,才會沒事閑嗑牙擺起了龍門陣。”


    小柿趕緊求饒,“大小姐,別生氣啦!我和小草也是偶爾才放著事情不做休息一下,並非常常開小差。”


    此時小草由倉庫出來,不知小柿剛挨刮。


    “大小姐,這些貨是不是要往倉庫裏放?”她指了指嚴府的退貨。


    “先別急,今天下午派人送去嚴府。”


    小草、小柿麵麵相覷。


    “可以嗎?”


    “為什麽不可以?這些貨是嚴季雍訂的,我們按照合同完成,他沒理由不收。小柿,嚴府隻付了前金,你下午順便把尾款收迴來。”


    老板交代的事夥計反駁無效,隻得硬著頭皮去執行。


    *


    結果,不出乎意料之外。


    三十疋布,原車送迴,小柿垂頭喪氣地道:“大小姐,他們還是不收。”


    “嚴季雍親口說的?”她問道。


    小柿默默點頭。


    “被嚴季雍罵了?”她多此一問。


    小柿又點點頭,“嚴大人要我警告大小姐,若再將這些布疋送去嚴府,隻好對簿公堂,沒有第二句話。”


    “好個無賴!披著欽差的官服,行流氓混蛋之事,小柿,辛苦你了,這些狗屁倒灶的事我會處理。”


    “大小姐,你千萬別硬碰硬,萬一有個什麽得不償失。”


    小草出來附議小柿的話,“就是呀,大小姐不要衝動,嚴大人很快就是皇上的乘龍快婿了,到時我們這些小人物根本不是皇親的對手。”


    “管他什麽乘龍快婿還是乘牛快婿,我莫紫喬也不是好惹的。”


    “大小姐,嚴大人說如果你再鬧下去,他要送你去吃免錢的牢飯。”小柿焦心地道。


    “嚴季雍啊嚴季雍,他不知道不能惹女人嗎?尤其是沒成親的!”


    要比脾氣,她不會輸他;要比強悍,她一介女流用的是腦子,不是力氣。


    “大小姐,萬萬使不得,固倫格格在皇上麵前告個狀,咱們不隻生意做不成,恐怕還要掉腦袋。”小草因為父親在宮裏當差,所以對宮裏的一些不講道理的事特別敏感。


    “你們別怕,我莫紫喬一人做事一人當,不會拖你們下水的。”


    小柿、小草聞言,隻得噤聲,跟了大小姐三年多,對她的性情沒有不了解的,她一旦下定主意要執行的事,千軍萬馬也攔不了,隻有默默獻上祝福了。


    傍晚,莫紫喬的姐妹淘馬員外的獨生女馬雙飛也來關心這件事。


    “是誰告訴你的?”莫紫喬歎了一口氣。


    “小草告訴青青,青青告訴我的。”


    青青是馬雙飛的貼身丫鬟,對主子忠心不貳,什麽事不管好的、壞的,不曾隱瞞過她。


    “小草又是什麽時候跑去找青青嚼舌根的?”她抿了抿嘴,這些小妮子就是愛說長道短。


    “下午小草送布疋到家裏……哎呀!我來不是要找你討論小草和青青聊了什麽,我是想問你小草說的是不是真的,你和嚴大人杠上了?”


    馬雙飛是養尊處優的千金小姐,富家女的貴氣在她身上處處可見。


    “是他找我麻煩,我才沒那麽無聊同他杠上。”她扁了扁嘴,一肚子委屈。


    “嚴大人看起來脾氣不會太壞呀,他昨天才來參加我爹的春宴。”


    “誰說他脾氣不壞?他可兇得很,像要把人生吞活剝似的,說話驕傲得不得了,一點委屈也不肯受,什麽欽差大人!我看他是小鼻子小眼睛,小芝麻小綠豆大人!”


    馬雙飛噗哧一笑。


    “你啊,還說人家嚴大人一點委屈也不肯受,你不也是一點委屈也不肯受?不然事也不至如此。”


    “你還笑我,我受的可不隻是一點委屈,是很大的委屈,三十疋布,不隻不賺錢還得倒賠五十兩銀子,我賺的是辛苦錢,不像他是高高在上的大人──好大的人,他可以貪汙、可以拿黑錢,不要說五十兩,我看他收一次黑錢,抵得上紫喬姑娘十年的利潤。”


    “紫喬,你可別說嚴大人收黑錢的話,嚴大人是清官、是好官,嚴家幾代都是生意人,他現在的富貴生活是好幾代祖先留下來的,不是貪汙得來的。”


    “幾代生意?”她哼笑,“我看他根本看不起生意人。”


    “不會的,嚴大人是個君子,是個知書達禮、風度翩翩的俊傑,不是你說的那樣。”


    莫紫喬完全聽不進任何關於替嚴季雍開罪的好話,在她耳邊飄進的這些溢美之詞聽來特別刺耳。


    “你是不是我的朋友啊?”


    馬雙飛囁嚅地道:“是啊。”


    “可是你現在的態度是見色忘友。”莫紫喬不悅地吼道。


    “嗄!紫喬,你太鑽牛角尖了,我是對事不對人,做生意客人不滿意是可以退貨的。”


    “他是故意找碴,三十疋布完全照嚴季雍的意思上色繡鴛鴦,是他不知得了什麽失心瘋還是付不出尾款,沒有理由胡亂掰出個爛理由要我啞巴吃黃連,可惜他看錯人了,我不隻不會讓步,而且還要跟他耗下去。”


    馬雙飛麵有難色地道:“如果我說我喜歡上了嚴大哥,你會不會就此罷手?”


    “什麽?”她以為她沒聽清楚。


    “我也覺得他對我有好感。”


    莫紫喬翻了翻白眼,“小草沒告訴青青嗎?還是青青忘了告訴你。”


    “告訴我什麽?”


    “嚴季雍攀上了皇上的女兒,他馬上要娶固倫格格為妻了,你的癡心他不會放在心上的。”


    馬雙飛聳聳肩,“我知道啊,不過我不在乎嚴大哥娶誰為妻,他在我心裏永遠是我的好季雍哥,我不介意屈居側室,多女共事一夫自古皆然,這沒什麽。”


    “嗄!”莫紫喬目瞪口呆,算是開了眼界。


    “紫喬,你能不能別找季雍哥麻煩?你是我的好朋友,季雍哥是我喜歡上的人,拜托你們和平相處。”


    “不可能的!”她斷然拒絕。


    “為什麽?”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免得他以為她是軟腳蝦。


    “紫喬──”


    “雙飛,我真的恕難從命。”


    有些事,注定收不了手,好比覆水難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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