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博望城內,茶館一隅。


    因被元無憂帶兵清場了,茶館內此時僅有兄妹二人,連齊周兩國衛兵都隻能守在外麵。


    元無憂身穿紅衫,左臂纏有白布裹帶,右手捏著一盞茶,看向坐在她對麵的黑衫少年。


    他坐姿端莊肅然,把滿頭烏黑的青絲編成個麻花辮,長至膝蓋的粗黑辮子就垂在前襟。少年身上外罩一件純黑紗衣,薄透的布料卻將他腰腹和雙臂的白裹帶,展露得一覽無遺,看樣子傷得比她可嚴重多了。


    即便是敗軍之將,城下之盟,眼前的少年也不肯折了傲骨,他甚至不再偽裝常人,就大刺刺的露出那雙猩紅、如灌了血的眼珠子。


    彼時,李暝見猩紅的鳳眸驟然一抬,亮出一對陰鷙狠戾的目光、射向對麵的姑娘,冷然道:“裝死偷襲我,讓蘭陵王抓走我的心腹,元無憂,真有你的。周國那群人都不認你這個風陵王了,你何必還為他們拚命?”


    “他們先放一邊,今天咱倆先談一下,你把風陵王這個髒活累活給我幹,等以後我稱帝了,封你個南疆逍遙王,你盡管光明正大迴你老家不好嗎?”


    說著,元無憂把自己麵前的另一盞茶推至桌麵中間。“嚐嚐。”


    少年微眯起眼,這一瞬間、隻見他微豎的眼仁酷似貓瞳。“什麽茶?”


    “山茶花龍井茶。”


    李暝見瞥了一眼淺綠的茶水中,靜靜地漂浮著一顆蟲卵似的水晶球,眼尾低垂,神情倏地黯然了幾分。


    “我家樓下門前…全是山茶花樹,可我不喜歡山茶,也不喜歡花。”


    “那你喜歡什麽?隻有玉璽?”


    他眉心微蹙,不耐煩道,“別扯閑話了,我昨天一迴去便發現胸前的本命蠱不見了。雖然城下之盟的屈辱長久不了,但我沒有選擇。你到底想說什麽?直說吧。”


    “城下之盟?羞辱?嗬…你別先入為主給我扣帽子啊,我還什麽都沒做呢,倒是你反客為主,算了…我也不想說了。”


    元無憂卻用更坦然地方式說,“我歡迎你迴華胥,讓你認祖歸宗,恢複你西魏女帝長子的身份,咱倆能握手言和,一致對外了麽?”


    “不需要,你贏了。真正包容和有魄力的明君是我學不來的。”頓了頓,他依舊語氣平靜,冷硬地道,


    “周國讓我擾亂你的心智,可你根本不受我影響,但我對玉璽勢在必得。這塊對我生而不養的土地,我遲早會迴來的!”


    “拭目以待。”元無憂點頭附和著,順手把裝著他本命蠱的茶盞,再次推到他麵前。


    李暝見伸出纏著兩道滲血白紗的細手、拿竹骨似的脂白指頭捏起茶盞,望著在碧水中漂浮的本命蠱,薄紅的唇瓣突然扯出自嘲一笑,十分淒然。


    “我倒希望自己能擺脫這個東西。”


    聞聽此言,讓坐他對麵的姑娘目露悲憫。李暝見的可恨又屬實可憐。元無憂以前是怨他,但此刻更多的是可憐他。


    尤其是瞧見他還在滲血的手,她有些後悔昨天捅他手背那一刀了。她真怕他這樣身殘誌堅的身體,在周國都會挨欺負。


    “聽聞苗疆蠱蟲代代相傳,故而巫蠱師會祖上傳下來的蠱蟲控製,所以離不開大山。可你是漢人,當真沒辦法逃離控製嗎?”


    “或許有,但我找不到。”


    “那眼下…我怎麽能幫到你?我真心打算帶你和舅舅走出十萬大山,迴到故土。”


    聽她誠懇地口稱“舅舅”,李暝見忽然心頭一顫,緊張地咽了下口水,反而致使他細白的鵝頸上、形狀精巧的喉結上下滑動。


    他有一絲動容了。不知是因她就這樣承認了親緣關係,還是因她溫情又霸道的保護欲。


    但他還是搖頭婉拒,


    “十萬大山困住的並非我的肉身,是我的心。雖然我並不喜歡那裏,但我除了那裏,無處可去。”


    元無憂聽罷,猛然攥緊了手中茶盞,目光凝重、不解:“誰說你無處可去?就算隴西李氏不要你,我們元家也要你,華胥要你,我的親戚就是你的親戚,我們可是血緣家人啊。”


    黑衣少年頂著那張冷豔逼人的美貌,卻總是表情陰鬱,聽了她這番掏心掏肺的話,不僅沒舒展愁眉,反倒更加眉眼陰鷙了。


    了無生氣,真像個冷硬的玉雕菩薩。


    “元家的宗族觀念森嚴,華胥有禮法,不會允許你個儲君將外室的私孩子抬入族譜。更何況我你有殺身之仇,你卻對我說出這番話…我隻能懷疑你是被我的本命蠱侵體了,或是嫌華胥亡國的太慢,想火上澆油添添亂。”


    “放心吧,我沒碰你那蟲子,倒是你,你怎麽不學點中原有用的知識,竟研究這些糟粕啊?”元無憂咬牙恨齒地,搜腸刮肚也不知怎麽勸他,隻憋出一句:


    “我想起個並不恰當的比方,縱觀史書,但凡不是傀儡皇帝,都會把最愛的人捧上最高位,與其並肩。所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你隻可以怨我能力不足,給不了你想要的,但你不該被那些規矩條框阻礙,因為規矩是人定的,我可以為你改寫規矩。”


    眼前的儲君妹妹頂著張長開些的娃娃臉,五官精致嬌豔,眉眼間的神情卻是與其年紀不符的穩重,老成。


    她這番話聽在誰耳朵裏,都是撲麵而來的被暴君偏愛、獨寵的氣息,頗具為一人傾覆天下那種亡國昏君的豪情。李暝見忽然明白了,為何都說當皇帝要會煽動民眾、蠱惑人心。


    她是在蠱惑人心,但他是煉蠱的,剖析人心的,故而李暝見隻是恍惚一刹,便從感動中抽離,冷聲道:


    “有這功夫,你不如多去開疆擴土收複失地,我可不希望你當昏君,更不想依附別人,把自己的人生寄托給另一個人。”


    說著,他忽然伸出凝脂白玉似的食指來、從盞中蘸取一點茶水!而後傾身湊過來,伸長手臂,將指腹那滴水輕輕點在麵前的妹妹那、肌膚細嫩的眉心。


    她目露詫異,但並未躲。“在幹嘛?”


    李暝見隨後便動作優雅地收迴藕臂和雪白的皓腕,恢複坐姿,道:“賜你洪福齊天蠱,今後諸邪退避無憂無恙,逆天改命。”


    元無憂登時笑了笑,“多謝兄長的祝福。”


    “並非祝福。”少年忽然一抬鋒利的眉眼,亮著猩紅的眸子眼尾上挑,“而是吩咐。命令你體內…我的另一半本命蠱。”


    一聽這話,原本還笑吟吟的元無憂,臉色忽然僵住,眉眼轉喜為驚。


    “什麽?我中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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