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見來者是個年過花甲的老臣,穿著絳紅色官服,頭戴烏紗,手拿聖旨;左輔右弼還跟倆守鄴人,一人抱著尚方寶劍,一人端著托盤,就開始拎酒壺往杯中倒酒。


    徐之範一作勢要宣讀聖旨,一眾守鄴人都齊刷刷俯首下跪,真是如朕親臨。高長恭當然也直挺挺地撩袍跪地,雙手疊扣抵在額頭上、俯首聽命。


    場中隻剩元無憂還英姿挺拔地站著,她還拿刀子似的眼神剜著使者徐之範,警惕地站在高長恭身邊,握住腰間劍鞘、隨時準備拔劍。


    可這使者一開口,便列舉了蘭陵王與假托滎陽鄭氏、實為敵國女帝的妻子成婚、裏通外國等罪狀,天子這才賜蘭陵王鴆酒自裁。


    說罷,徐之範便戰戰兢兢地往拿寶劍的侍衛身旁躲,還道:“王妃莫要急躁動武!天子賜死蘭陵王,何嚐不是賜死老臣啊?您看,王若抗旨不從,天子必會治罪老臣啊!”他隨即抬袖指著一旁的鳩酒,


    “這可是您的封地進貢的、蘭陵酒兌的鴆毒,也算是陛下對您最後的恩典了。”


    而端托盤的守鄴人,也捏起酒杯遞向高長恭,“蘭陵王,請上路。”


    聞聽此言,直挺挺跪在地上的蘭陵王緩緩抬起頭,那對爍爍逼人的黝黑鳳眸一抬,隻寒光迸射地凝視了一眼徐之範,便頹然轉過臉去,衝身側身穿豔紅大袖襦裙的愛妻,露出一抹苦笑道:


    “我高長恭此生忠心事主,忠於大齊,我隻辜負了你…何曾辜負天子,辜負高家?何故要遭鴆酒賜死?我到底還能怎麽做!才能…避開這命定的死局?”


    紅裙灼豔的蘭陵王妃,此刻貝齒緊咬,狠戾地剜了一眼老使者,而後垂眼看向身側跪地的夫君,已是滿眸濕潤的淚意,她顫聲道:


    “你何不跟我去見天子,當麵澄清忠臣之心?求你信我,求你跟我同去,我定會想盡辦法…讓你見到天子的!”


    高長恭仰頭望著她濕漉漉的琥珀鳳眸裏,那淚意裏迸發的殺意,多年的夫妻早已形成了默契,他對她所謂的“想盡辦法”心知肚明……他都已經辜負了她這麽多年,他不能再讓她因自己而死!給自己陪葬…


    他便無奈地扯了下唇角,擠出一抹柔情的笑。“天子豈是我說見就能見的?我的九天玄女啊…今生我忠於我的高家,無愧天地,唯獨辜負你,我不希望你為我枉死,我希望你沒有我的拖累以後迴歸故國,做你該做的事,名留青史……”


    說罷,高長恭又重重地閉上了眼,自眼角淌下一串決然的清淚。


    他嗓音低沉、鄭重:


    “高長恭自身的罪責,豈能殃及旁人陪我連坐?謝天子留臣全屍,臣……遵旨。”說著抬手就要去接酒。


    元無憂已經擋在他身前,一把握住他伸出的手、厲聲道。


    “不許喝!我不許你死!我帶你殺出去!”


    說著,她扭頭衝徐之範冷笑一聲,


    “你都多大歲數了,也早該死了!為救蘭陵王而死也能博個好名聲,倘若你再敢逼他自盡,孤必會讓你跟你全家給他陪葬!”


    徐之範一聽,更是嚇得抱著聖旨躲到守鄴人身後。隨後狐假虎威地怒道:


    “大膽!蘭陵王你抗旨不尊,縱容她拔劍要殺使者,是想勾結華胥女帝造反嗎?”


    她當即啐道:


    “呸!你們齊國主高緯就是個無能昏君!用著高長恭時候讓他出生入死衝鋒陷陣,過上太平日子才幾天啊?就卸磨殺驢,畏懼他累立戰績軍功赫赫了?高緯就是怕高長恭如今位極人臣,威名比他這皇帝更得民心是不是?”


    蘭陵王趕忙一把拽迴襦裙姑娘的手,剛想起身又守序地跪的脊背挺直,隻出聲攔住,“她沒有此意!臣也不敢忤逆!”


    聞聽此言,徐之範才大膽地站直了身,


    “你們最好不敢!老朽奉勸蘭陵王一句,這裏是鄴城不是長安!就算她華胥女帝再有三頭六臂,難道能帶你打出鄴城、逃出齊國嗎?蘭陵王你可要想清楚,你姓高,這才是你家!你是一人死留個忠義尚武之名,還是你們全都死,留個亂臣賊子的罵名劃算?”


    元無憂一怒之下,唰然一揮大袖、拔劍而立!而後鳳眼一斜,傲然睥睨使者徐之範道:


    “別在這危言聳聽!你們高家有兵,難道孤的元家就沒兵嗎?孤可不是等人拯救的柔弱女子,更不是你們能用來威脅高長恭的棋子,孤寧可為他戰死!”


    “夠了!我高長恭一人之罪,豈能牽連無辜?名聲功過,等我死後,任憑後人定奪。”


    眼見著高長恭伸出另一隻手,接來那杯倒好的鴆酒,元無憂都快瘋了!她急忙甩開掌心攥著的手,去抓他端酒那隻,無助地嘶吼!


    “不要喝!高長恭,我這就去殺了他,我去殺了高緯!”


    男人手捏毒酒,也不知哪來一股倔勁兒,突然折迴胳膊往唇邊遞!


    ——元無憂整個人撲過去想阻攔!卻發現自己的手和劍、都從高長恭的身體穿了過去,眼前的錦袍男人也根本不聽她的話,仍舊眼神從容決然,仿佛她根本不存在一樣……


    元無憂突然想起來,這是夢境。


    可當她眼睜睜看著高長恭在她眼前飲鴆酒自盡,不禁急得嚎啕大哭!但她卻阻止不了。


    隻見那位錦袍滾金的鎮國大將軍,此刻跪姿挺拔地、仰頭飲盡白瓷杯中的鴆酒,他隨即唇角淌血,身體直挺挺地側身栽倒在地……


    這一瞬間,她心口撕裂般的痛,他的音容笑貌和迴憶都在被抽離,隻感到天塌了。


    她忽然想起五歲那年,來了一夥人說父親功高震主,宇文家唯恐他幫著母皇卷土重來,也是這樣逼他飲鴆自裁…年幼的自己和現在一樣無能為力,什麽都做不了……


    “這是夢…”她不禁出聲哽咽道,“這都不是真的……李暝見你騙我!這要是…我不會袖手旁觀的,他說我是他的歸宿啊,他會與我執手偕老,我絕對不能……”


    元無憂身處在極大的悲傷中,哭的連周遭場景變了都沒發現。等她揉開模糊的淚眼時,眼前已經伸手不見五指,仿佛把她封閉在了密室一般。惶恐無助中,她突然想起那個名字。


    “李暝見你滾出來!別拿這些來騙我,都是假的!除非…除非我死在他前麵,否則我絕不會讓他受這種委屈!”


    黑暗中果然沒人迴答她,恐怕李暝見還在暗中窺伺著她,看她哭這麽慘笑得開心呢。顯然她隻能靠自己的意誌脫離夢境了。


    她多希望自己再一睜眼,就迴到那歲月溫柔,與高長恭年華正茂兩情繾綣之時。


    元無憂所經曆的第一個夢境,便是高長恭死於功高震主,被齊國主賜鴆毒死。對外宣傳暴斃,諡號“忠武”。


    多諷刺啊?這位馳騁疆場數十年,衝鋒陷陣的三軍司馬蘭陵王,出身皇族的長房嫡子、美貌和盛名冠絕天下!他沒死在敵人的明槍暗箭下,卻死在了休戰太平以後,死在了自家天子的顧忌和猜疑裏。


    而她不僅沒攔住高長恭的飲鴆自裁,還因為殺使者未遂被齊國送迴了周國。而她這個華胥女帝、風陵王卻被周國主削權奪位,成了宇文懷璧的後宮禁臠……


    眼前的場景飛速運轉,眨眼間是元無憂逃迴鄴城,為夫君蘭陵王扶棺起靈。人間六月漫天飛雪,鄴城街巷居然人頭攢動,那些自發戴孝、為蘭陵忠武王送行的百姓們追著棺槨長達數裏,真是蒼生為之哀泣!


    直到眼見摯愛下葬,她的心也跟著死了。


    她把跟他定情的那對珍珠十八籽手串,供奉給了玄女寺,便手撫著墓碑上她親手刻的諡文篆書,“齊故假黃鉞右師右慰公蘭陵忠武王碑”四行十六個字,而後在他墓前拔劍自刎,殉了情。


    她倆這對亡命鴛鴦,死的真是一個比一個憋屈!


    元無憂對於這種讓她揪心、膈應至極的,絕不可能發生的事嗤之以鼻,整場夢境,她的意識幾乎一直遊離在幻象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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