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沒心沒肺的鮮卑少年,卻趁機跑到前頭,抱著雙膝蹲在地下,眼神認真的連端詳死屍:


    “這種花色的蛇,我似乎在哪兒見過……”


    元無憂趕忙上前,將人拉起來,


    “哪兒見的?”


    比她還高一頭的小石頭,聞聲迴過身來,褐色的木質儺麵底下,那雙淺色瞳子輕眨,


    “忘記了。”


    元無憂:“……”


    眾人的心思都注視在屍骨上,七嘴八舌的討論一番,更懷疑是有人偷偷拿童男獻祭女魃。


    就在這時,無人注意到前排的看客裏、有一尾銀魚似的細條身形,倏然溜進圍觀的人堆裏,向後隱去。


    索性大多數人看兩眼就扭頭走了,還得跺著腳望天兒念叨“過往神靈莫怪”、“阿彌陀佛”……


    也有來得晚的,吊兒郎當的該溜子才得消息,在人群後頭擠不進來,便連推帶擠,碎嘴子地嚷嚷:“讓開!我的、是我的!給我留點兒!”


    隨著那不客氣的聲音由遠及近,分開人群,元無憂和高長恭也循聲迴頭去看。


    好事人群自然樂意、把那家夥讓到前頭,而那位身形幹瘦的村長,更是點頭拍著那人肩膀,“來吧,都給你。”


    被一巴掌拍到男屍麵前的是個渾小子,前一刻還嘴眼歪斜、鬆了鬆碎布條子紮的褲腰帶,下一刻瞧見那豐富的屍身,登時嚇得癱坐在地。


    因離得近,還引起了一條蛇的注意。見蛇迴頭衝他來,他連滾帶爬地推開人群,跑了出去。


    這小子一迴頭、便撞在一個人身上,剛罵咧道“哪個瞎眼的不看路!”


    就聽得一句“無量——天尊!”


    倒打一耙的渾小子,這才收住了罵。


    原來人群裏,不知何時站了個白臉術士,此刻翽翽其身穿的銀灰色道袍,從中緩緩走出。


    術士那嗓音尖細,又毫無情緒起伏。自稱叫“常半仙”,剛打對麵魯山過來,魯山半月前獻祭了童男子,謊稱作應龍嫁給女魃之後,近日已經求來了雨。


    而木蘭山流水行屍,便是女魃討新郎的警示。


    傳說,上古黃帝戰蚩尤時,為克蚩尤部下風伯雨師,黃帝命天神女魃出戰,女魃所到之處河床幹涸、寸草不生,由此逼退風伯雨師。


    怎知戰後,女魃因感染蚩尤的怨氣,對應龍產生貪欲,但因水火相克而神性盡消墮落為魔,無法返迴天庭,遂被眾神拋棄,又被黃帝流放於極北蠻荒。


    女魃不肯離開逐鹿中原,而昔日的戰友、愛人應龍便奉命將她殺於此地。民間多數認為應龍水性克女魃之火性,才有這新郎嫁女魃之說。


    這位常半仙還道:


    “獻祭的日子,得是每月初一或十五,將未經人事的童男,拿純陽體嫁給女魃,送到魯山腳下女魃廟獻祭,便可保佑一方祈福降雨。明兒便是初一,倘若你們還想自家男丁活命,便趁早把新嫁郎送到木蘭山外的魯山腳下。


    貧道左眼能通陰陽,可代為引路,做禮官。”


    一群人大駭,互相推攘之間,又想捐錢買命。


    這北山附近隻有個小村子,沒幾個年輕人,關鍵是,誰舍得讓自家男娃去喪命啊?


    話又說迴來,這種以身殉魃,保佑一方的事,應該是城中權重來主持,就算世家門閥清高,那幾十年前的鄭老太爺不就開了先例嗎?


    雖說當時可能是獻祭錯了男女,惹惱了女魃,釀成鄭太姥守寡多年的慘案,但初衷是好的。


    高長恭聽罷後,順麵盔底下,悶聲嗤出一句:


    “荒謬!本王從未見過鬼神,更未見過新郎出嫁,你這妖道公然在此妖言惑眾,視規矩理法何在?”


    原本亂糟糟、無頭蒼蠅一般的人群裏,突然爆發出一聲喝斥,旋即挺身衝出來個鬼麵男子。


    他穿著紅袍窄袖,雙手戴魚鱗護腕,那身毫無花紋的粗糲布料並不名貴,但光憑他那優越獨絕的個頭兒,在人堆裏便是冒尖兒的存在。


    高長恭那張標誌性的鬼麵,自洛陽之戰後便遐邇所聞,在齊國是未見其人也知其名的程度。


    那位村長趕忙,攜眾人躬身作揖道:


    “草民拜見蘭陵王!”


    原本在瞧熱鬧的元無憂,此刻也收斂容色,整肅衣冠站到四侄子身旁。


    鄭表姑無需對他跪拜,而那位常半仙也沒拜。


    也有圍觀者拜完他後,竟然勸他道,


    “蘭陵王有所不知!此地真有妖孽住在溶洞,好幾十年了,否則如何解釋這些慘不忍睹的命案啊?”


    “倘若您不信,不如就把命案的兇手找出來,把妖孽的溶洞鏟平!”


    聽得後麵這句帶刺的附和,鬼麵男子黑曜石一般的瞳子倏地一轉,“放肆!”


    元無憂也拂袖斥道:


    “剛才是誰拱火的?給本姑姑站出來!”


    瞧見木蘭城的鄭姑姑挺身護侄子,原本七嘴八舌的眾人,頃刻間便鴉雀無聲。


    隨後、隻聽見一聲淒然喊痛,打破了靜默!


    元無憂抬手製止眾人後,冷眼看向了,剛放開鮮卑少年手腕的常半仙。


    她大步上前,一把將少年帶到自己身後,英氣的眉眼因目光斜睨,而頗顯咄咄逼人。


    “道長這是作何?”


    常半仙瞥了眼鄭姑娘身後,戴木製麵具的小石頭,道:


    “此人身帶煞氣,絕非本地人士,又缺了一魂一魄,少根靈竅筋,用他獻祭最為合適。”


    這人上來就要害小石頭,有什麽深仇大恨?元無憂太熟悉這種感覺了,他怕是要借刀殺人!


    元無憂一捋清思路,當即把矛頭指向常半仙,


    “道長來者不善,背後究竟受何人指使?他是我的人,我看誰敢放肆?”


    元無憂冒出的第一個念頭,便懷疑是和尚或中侍中等人的報複。


    鮮卑少年此時瞪著灰藍色的眸子,對要將他獻祭的話毫無反應,跟聽別人之事一般漠然,隻直勾勾望著護住他的小姑娘。


    高長恭正在一旁抱著膀子,斜眼觀察鮮卑少年的眼神,他忽然覺得……這小子不傻。


    那充滿人欲的眼神,莫名的讓他想起了某些時候的小表姑。


    這種目光,他恍然驚覺到,是他從前分外熟悉卻又看不懂的……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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