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消片刻,身覆黃金明光鎧,頭戴獰鬼麵盔,著絳紅軍服高馬尾的蘭陵王,便班師了。


    他身畔還跟著一個,穿了身灰布麻衣的姑娘。


    此二人一高一矮,推著晨起日光折射在地上的人影,一步一步邁進了大殿內。


    對坐在尊椅兩側的二人,一人手裏捧杯綠茶。


    鬼麵大將尚未開口,他身側那位一直低著頭,走姿弱不禁風的姑娘,便捏嗓嬌軟的出聲道:


    “妾身全家都喪命戰亂,承蒙將軍搭救,唯有以身相許做牛做馬來報答將軍。聽聞將軍家中的王妃娘娘輩分大,年歲已高,定不如晚輩伺候的貼心周到。”


    此時的鬼麵將軍猛然瞪大了鳳眸,幾乎是下意識往旁邊挪一步,而後側頭看向那襤褸孤女。


    高長恭震驚:你在說什麽玩應兒?!也沒提前跟我對口供啊!


    尊椅上的小表姑聞言,驀地眼皮一抬,清豔的麵龐上,五官愈發僵冷起來。


    元無憂:???輩分大年歲已高?在說我嗎?四侄子你咋跟人家傳話的?!


    小表姑跟蘭陵王各懷心思,尚未開口,那布裙破爛的姑娘,便自顧自的續道:


    “兩位姐姐莫怕,我並非是來搶奪你們夫君的,我是來與你們一同侍奉他的。”


    厙有餘放聲譏笑道:“你下一句是不是要說:“我不是來拆散你們的,我是來加入這個家”的啊?都是千年的狐狸,你跟我玩什麽聊齋啊?”


    果真同行是冤家,這倆人的對峙精彩極了。


    元無憂直接往尊椅上舒舒服服一坐,又把手中茶盞往桌上一撂,準備好了看倆人鬥法。


    用餘光瞥了眼繞過新歡,走上前來的四侄子。


    她語氣淡然:“我要有四侄媳婦兒了?”


    戴著鬼麵高長恭,聞言猝然瞪大了鳳眸,那對黝黑鋥亮的眼珠子,幾乎要擠出眼眶。


    “不是啊,她說認識你,不…是九天玄女娘娘,我才帶她迴來的。”


    一聽見大輩姑姑出聲清亮,竟是個脆生的少女音,那位布裙襤褸的難民孤女,這才抬了頭。


    隻見上座坐著一位身著淺紫大袖襦裙的姑娘,滿頭流墨似的青絲梳成了雙垂環髻,在鬢角點綴的兩隻銀飾,更襯得那張清豔稚氣的俏臉,有著猶如高嶺之花、懸空明月般的清冷貴氣。


    待瞧清楚她的眉眼,這孤女頓時呆住。


    傳聞中的玄女姑姑,竟然是三年前在江陵,從歹人手裏救下她的英氣女公子?猶記當時,她麵迎江畔艋舺,九黎苗蠻稱她為“女可汗”。


    元無憂倒不知道,對外自己都成九天玄女了?


    厙有餘卻沒打算慣著她,忽然從嗓子眼兒裏擠出一串刺耳的諷笑:


    “呦!好個恩將仇報的浪蹄子呀!靠著玄女姑姑騙的蘭陵王搭救你,卻來搶玄女姑姑的男人?”


    元無憂剛想解釋,他可不是自己男人呢……又反應過來,事實上,他還真是有婚約的夫郎。


    來者這姑娘本就是利刃出了鞘,上殿來捅心窩子見血光的,奈何撞在了厙有餘擅長的領域。


    意圖一經挑明,場中的局勢瞬間緊張起來。


    舉家淪喪的姑娘忽然肩頭瑟抖,抬起一張愁雲慘淡的臉來,邁步朝主位那倆姑娘走去。


    高長恭隻覺心頭一緊,視線緊忙追隨者她。


    上座的元無憂剛警惕起來,還沒來得及作出防禦姿態,那姑娘便快步竄到了她三步以內。


    見狀,連高長恭都不禁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兒,趕忙厲聲嗬斥:“你要如何?離姑姑遠些!”


    卻在下一刻,眾目睽睽之下,這姑娘軟身撲到了元無憂的腳邊兒,抓著她的裙擺嗚咽出聲:


    “姑姑好生命苦,竟折在蘭陵王這種…朝秦暮楚的賤男人手裏了。”


    蘭陵王:“……嗯?”


    厙有餘當時就傻眼了,“乖乖,這什麽路數?”


    下一刻,這位身裹著破衣爛裙的姑娘,又睜大了眼睫濕漉漉的杏目,望著麵前神情冷漠,那臉蛋直生得雌雄莫辨、顛倒眾生的玄女姑姑。


    這姑娘更憑借著她的膝蓋往上爬,直往元無憂懷裏、蹭了個鼻尖發紅,捏著細嗓兒嚶嚶道:


    “他今日敢把我領進家門,明日就敢把你攆出家門!他有了您這般的九天玄女下凡卻不知足,還把這個嘴臭的浪蹄子擺你身邊、惡心你,倆人分明是臭味相投,蘭陵王不足與你相配啊!”


    元無憂人都麻了,臉上極力維持半晌的冷靜僵硬,此時終於繃不住,冰裂開來。


    “你們……一個學堂的?又來給我展示了?”


    鬼麵將軍此刻的心內,是一把怒火直竄天靈蓋兒,幾乎要給頭頂的馬尾辮兒都燎了。


    他恨地幾乎是蹦起來跺腳!


    “誹謗啊!這是汙蔑!她這是在誹謗本王啊!!”


    厙有餘倒不在意被罵了一嘴,甚至還憋不住笑著打趣、悲憤震驚的蘭陵王,


    “蘭陵王太孝順了,給你表姑納的妾吧?”


    這一句火上澆油十分管用。


    素來穩重和善的蘭陵王,當即要以謀害皇親、藐視皇權謀逆造反等十惡不赦的罪名,作勢親手斬了那姑娘,說最輕也得流放拘役。


    但那姑娘抱著玄女姑姑大腿,哭的梨花帶雨,直鬧得館驛大殿內外雞飛狗跳,連門口都擠了一幫看熱鬧的衛兵奴仆。


    因場麵一度太過混亂,在元無憂從中快刀斬亂麻的肅清之後,又給那姑娘從四侄子的怒火中摘出來放到身邊,賜名鬧鬧,便草草散了場。


    既然四侄子迴來了,她還有活兒交給他。


    時隔兩天兩夜,元無憂已成功把前天發芽的種籽,給培育到長出了一寸嫩苗。


    經過這些天的補氣血和醫治,元無憂的體力幾乎完全恢複,便能親自下地,去開荒插秧了。


    高長恭自然要帶部隊跟著一起,還要按照她提及的步驟,首先修複水利用以灌溉。


    晌午最是天熱。


    鬼麵大將的臉,也正是掉痂皮的時候,田間地頭上,高長恭越看表姑往臉上抹泥巴越生氣!


    就算為了耐髒,她穿一身灰撲撲的粗布麻衣,把發髻打散紮成一個道揪,便已經夠雌雄難辨得了,至於一邊流汗、一邊往臉上抹泥道子?


    她身為滎陽鄭氏的獨苗貴女,何至於扮醜?


    高大哥斟酌良久,仍是憋不住道:


    “別的姑娘都天天擦胭脂抹粉,把最美好的一麵展露我瞧,而你明明…長恁麽俊(zun)的,怎麽天天造的跟灶王爺似的?”


    他說這話是有些心虛的。表姑豈止挺俊啊?簡直算得上禍國殃民,傾國傾城。


    小表姑都沒正眼理他,隻默默纏緊了拇指上,因用力而掙得鬆散的布條。


    “她們被教養的生來要依附男人,為嫁人而活。而我接受的教育是建功立業強國富民,為我的追隨者活。”


    高大哥點頭:“懂了,搶我活兒?”


    “……”元無憂便不再理他。


    又過半晌。


    姑侄倆正在田間地頭揮汗如雨,便聽一撮人騎馬過來,遠遠地喊著“鄭姑姑!鄭姑姑……”


    元無憂便被將士給推到了田埂上,迴到路邊。


    原來是鄭太姥放人來尋孫女了,說養在京城的二房孫女迴木蘭城拜壽,讓元無憂拾掇拾掇,跟觀棋表姐見一見。


    人還在地裏的高長恭一聽,猛然抬起了鬼麵猙獰的臉來:“誰要來了?”


    傳信的家丁複述道:“是鄴城司州長史家的女公子鄭觀棋,閨名不語。”


    這個名字雖然久遠,但當入耳那一刻,還是刺痛了高長恭埋在記憶深處的噩夢!


    高小憨手指顫抖著把鋤頭一扔,就大跨步上了田埂,隻想跑路。


    趁他與自己擦肩之際,元無憂一把拉住他,


    “怎麽,這位觀棋是何許人也?連你都認識她?這裏有故事?”


    他尷尬道,


    “充其量算事故!你見了她便知道了,如狼似虎如饑似渴,男人就算穿著盔甲,都能被她用眼睛量出尺寸來。別說是周正的男子,就連美貌姑娘都免不了被她揩油。”


    元無憂:“……啊?你這麽一說,我更想跟她學幾招了。”


    四侄子頓時惱羞成怒,鬼麵盔底下那雙鋥亮的黝黑鳳眸,在太陽底下熠熠如火。


    “你不準跟她學!!半點兒都不許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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