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姑與和尚鬥法抗疫,賭的三日之約,轉眼來到了最後一日。


    這位鄭玄女小表姑,借著醫治了三天、便活蹦亂跳的病例甄溫柔,又微調了方子的藥力,遂在短暫的時限內,將館驛裏高氏兄弟的兵將,迅速治愈得大見好轉,賭約已然勝利。


    而窩在屋裏的高長恭,病情仍不容樂觀。


    他的身體對疫病的反應過於激烈,第三天了,仍會夜半發燒,渾身乏力上吐下瀉,已經到了難下榻的地步。臉上也不見好,愁的元無憂一邊調方子,一邊暗地裏撒出人去找坤道。


    高長恭的疥瘡不能見風,更不能出屋,今早被她收拾過一次嘔吐穢物後,不知哪來的脾氣,一改昨夜的溫軟可欺,暴怒地將她攆了出去,說懷疑是她投毒了,還讓關門放甄溫柔。


    其實元無憂很理解高長恭此時的感受。


    他纏綿病榻,不願見人瘋狗亂吠,耍點兒小孩子脾氣也實屬正常。


    能跟高長恭說得上知心話的,除了高延宗甄溫柔,也就是不在跟前的幕僚鬱久閭自薦了。


    而高延宗過於慧黠,甄溫柔又太憨實,哪能又照顧得了大哥敏感又驕傲的自尊心呢。


    還得多虧元無憂,她身為四侄子的長輩表姑,必得挺身而出,不厭其煩的照顧晚輩!還能順便報答一下昨夜,給她唱搖籃曲的四侄子。


    ……


    正當上午。


    晨光打透了窗戶紙,將暖意撒在高大哥身上。


    衛兵通稟了一聲過後,便從屋外飄來了一陣甜香,直往人鼻孔裏鑽。


    身段清瘦了不少的男子,彼時捂著蠶絲被,眼瞧著小姑娘邁過門檻,手裏拿小木盤托著個白瓷碗,這股馥鬱的香氣頃刻間便充盈了屋子。


    年方二九的小表姑,身裹著交領長衫,高紮馬尾,顯得她身軀高挑修長,鴉色青絲包裹著一張白膩的俏臉,簡直雌雄莫辨、英氣逼人。


    尤其是她眉宇間,沒由來的有一股慈祥勁兒。


    剛被他攆走的姑娘,又巴巴的湊到他的床頭,獻寶一般,捧上一碗冒熱氣的滋補品。


    “四侄子,快來嚐口這個!這玩應兒聞著就老甜了,不比那苦藥好下口嘛?這可是你家幕僚送來的調養方子,別再抱怨他不來瞅你了啊。”


    小姑姑纖長的指頭,被熱瓷燙的有些泛紅,他連忙讓她把碗放下,自己往後腰墊了塊軟枕。


    這姑娘心領神會,主動上前,直接伸手掰著他肩膀,幫他倚在床頭坐起來。


    四侄子於是幽怨的斜眼瞧著小姑姑,見她堅定的眼神裏,星漢璀璨滿含期待,他便把醞釀了半晌的道歉都咽了迴去。


    高長恭要不是拿勺嚐了一口,還真信了說辭。


    首先他那幕僚是個柔然人,看似溫文爾雅,實際上脾氣比他還執拗,說一走了之必不迴頭;其次這裏頭別的藥倒常見,隻是飄在上頭的人參蜜片、鹿茸碎等,實在太衝鼻子了。


    “姑姑是欺負我沒見過世麵麽?又是長白山參又是昆侖胎菊的,是想給我補身體,還是給大象補啊?且不說鬱久閭幕僚並非專業的軍醫,就這倆產地……他恐怕去都未曾去過。”


    四侄的胭紅嘴唇上,糊了一層亮晶晶的粥漿,說這話時朱口銀牙一開一合,嗓音都比昨天清亮了不少。


    即便他黝黑的鳳眸裏瞧不出喜怒,她也能感到眉梢眼角的戲謔,知道露餡了,但他沒生氣。


    小表姑在被他拆穿後,隻好承認是她自由發揮了一下,都是她親測管用的調養補品,專治氣血兩虛。還是當日坤道給她留下的呢,元無憂自己都沒舍得服用。


    為不讓他誤會自己有投毒嫌疑,元無憂甚至搶過他手裏的勺子,來了個親自嚐藥試毒。


    站在長輩的角度,她覺得是對小輩關懷備至。何況他曾是自己有婚約的夫婿。


    但此舉把高長恭都看傻了,剛想阻止她說,自己剛用那勺子喝完……小表姑就進嘴了。


    望著小表姑一如既往的熱心腸又沒分寸,四侄子嗤地一笑,黝黑的鳳眸微彎,不禁發問道,“你待誰都這般親厚嗎?還是想發善心、不留姓名?”


    此時的高長恭,私心的想聽她對自己更加直言不諱。倘若她對自己無意,又為何借幕僚之名給他開方子,下血本兒熬藥膳?


    可小表姑的迴答,卻沒有一句他想聽的:


    “我醫術淺薄,在此事之前從未正心學過,因為你我才下定決心專研醫術。”


    元無憂是真害怕高長恭死她麵前,畢竟他的時疫是被她染上的,倘若不能將他治好,甭說她的良心寢食難安,單說齊皇權貴和他的部下便不會放過她。即便她的方子治愈了全天下人,她也是謀害忠良的千古罪人。


    望著床頭這位姑娘堅定又深邃的眼神,得了小表姑這句迴複,四侄子頓時心神震蕩。


    雖然她沒挑明,但也句句不離對他的偏愛。


    高長恭不敢細想,她究竟是故意用言語撩撥?還是在她眼裏,自己隻是個特殊的病患?


    怎麽能有姑娘家一臉無辜的,言行舉止連眼神都在傳情達意,卻又讓人抓不出把柄呢?


    這種欲蓋彌彰,似真似幻又無從捅破的纏綿氣息,讓病中無力的高長恭,一尋思就腦袋疼。


    他鴉羽似的長睫都在微微打顫,冷然道,


    “夠了,留著你的油嘴滑舌與五弟鬥法去,我油鹽不進的。”


    元無憂對四侄子這陰晴不定的脾氣,隻覺得丈二的尼姑摸不著頭腦。


    “……不是,我就說個實話,咋還成油嘴滑舌了?你這侄子咋這麽難伺候呢!”


    四侄子長睫一抬,


    “姑姑拿我當侄子了麽?那便別伺候了。”


    小表姑:“……咋的,你拿我當下人了?”


    四侄子聞言,眉頭一擰,“混賬、下去!”


    小表姑:“……”


    這活兒真難幹啊!等把他治好了,這位臭脾氣的四侄子,她是伺候不了一點兒了。


    容貌愈發嬌豔的小表姑,白膩的臉蛋兒上,不細瞅便瞧不出疤痕。她從前總繃著冷靜自持,高長恭鮮少見到她掉臉子,撂挑子的時候。


    於是當小表姑沉著臉,一言不發扭頭離去的背影,高長恭頓時心生愧疚,也發覺自己語氣太過了,想道歉又無從開口。


    等元無憂收拾好碗筷殘局,端著小木盤出去送時,一邁出門檻兒,差點兒就撞在一堵牆上。


    那堵牆還驚叫道:“姑姑請自重!”


    元無憂定睛一看,哦豁熟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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