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日後,一艘官船沿襄江(漢水自襄陽以下而稱襄江、襄水)而下。


    徐懷從建鄴返迴南蔡之後,就下令封澤口(華陵河口)至夏口(襄江口)的襄江水道,民船禁入,一時間除了南蔡往澤口以及從唐白河而下的船隊外,襄江上曾經舟船相接的繁忙景象頓時消失不見。


    碧空之下,官船在空蕩蕩的大河水麵揚帆順水而下,說不出的孤寂。


    這時候一艘艨艟艦從澤口駛出。


    先一步駛往江心的哨船,先往官船靠過去,船艏甲卒振聲招唿道:“靖勝侯在此欲見襄陽留守文橫嶽文公一麵……”


    聽到靖勝侯徐懷欲見文橫嶽,負責保護文橫嶽前往建鄴的襄陽|水軍校尉,一邊吩咐船工、水手動作起來,降帆搖擼將船速降下來,一邊安排人進船艙稟報。


    艨艟艦往官船緩緩靠過去,徐懷站在船艏,蕭瑟秋風將袍襟吹揚起來,然而他待振聲請文橫嶽出船艙一見,卻見官船上的船工、水手此時將剛降到半幅的船帆,再次快速拉了起來,調整船櫓,加速官船從艨艟艦前麵往下遊駛去。


    看到這一幕,徐懷怔立在船艏默然不語,目送官船往下遊而去,直到官船消失在視野裏,才轉身走迴船艙。


    “史先生是如何說服文公前往建鄴的?”周景看著空蕩蕩的襄江水往東南方向不盡的流淌著,忍不住問史軫道。


    雖說文橫嶽前往建鄴為建繼帝奔喪,襄陽城裏還有權知襄陽府事魏士則、通判周運等人代執軍政,還有楊祁業率右驍勝軍駐守襄陽,但文橫嶽一人在楚山眾人眼裏,卻實在要比魏則士、周運以及楊祁業等所有人加起來都要難搞。


    鄭懷忠、鄭聰父子在抵禦胡虜南侵也立下不少功勞,徐懷出手將其羈押審罪,是會惹出太多爭議跟麻煩,但鄭家父子也早就暴露出太多怯敵畏戰的劣跡,妄行廢立、謀害淮王的罪證確鑿。


    更何況鄭家父子,是遠遠無法跟文橫嶽相提並論。


    文橫嶽與許蔚以不屈意誌苦守太原經年,其子侄家小為守禦太原死傷逾半,南歸與群臣於襄陽擁立建繼帝登基,出任禦營使提舉公事、襄陽留守等職,忠心耿耿、兢兢業業——且不管文橫嶽一生並沒有多耀眼的戰功,僅守太原一役就已經注定名垂青史了。


    這麽一個人物,楚山倘若以陰謀詭計相害,除了當世所引起的非議就遠非鄭氏父子能比,後世史書記載也絕對不會輕輕揭過這筆。


    然而除了文橫嶽經曆苦守太原的苦難之後心誌變得無比堅定外,他身體現在這個狀況,也注定他會加倍珍惜身後之名,絕非威逼利誘所能移,周景一時也想不明白史軫拿什麽說服文橫嶽離開襄陽。


    單純將先帝驅逐胡虜、收複中原的遺誌,恐怕未必能說服文橫嶽吧?


    史軫盯著悠悠襄江水,跟周景說道:“文公初時死活不允,我便與文公說楚山得荊襄,才有可能令淮王投鼠忌器,不加害陛下血脈……文公這才不再堅持,但心裏估計也恨死我將話說得太絕了,唉……”


    看著史軫也往船艙走去,周景愣怔了好一會兒,沒想到史軫前往襄陽竟然是用這點最終說服文橫嶽借奔喪之名離開襄陽。


    雖說文橫嶽內心深處並不認同楚山謀劃荊襄的舉措,才被史軫用這個理由遊說離開襄陽,事後也將與楚山形如陌路,與誘捕鄭懷忠、鄭聰之事疊加,會給楚山更難預料的負麵影響,甚至從此之後胡楷、朱沆等人都會與楚山分道揚鑣,但周景仔細思量,這些與荊襄相比,都不是難以承受的代價。


    相信留守舞陽的眾人也是如此想的,要不然也不會被史軫說服。


    周景沒有進船艙,示意水軍都將指揮艨艟艦往岸邊靠過去。


    朱芝以及史琥、蘇蕈等人率領侍衛兵馬守在岸邊,他們也目睹文橫嶽吝嗇一見就直接使官船往下遊駛去的情形。


    徐懷意興闌珊待要換馬往樊台營地而去,朱芝吞吞吐吐半天說道:“父親今日遣人送了一封急信過來,著我辭去華陵知縣之任……”


    那時從史軫嘴裏聽到楚山有謀荊襄之意,朱芝即遣嫡隨攜信快馬馳往建鄴,也是今日得到朱沆的迴信,要他辭官離開華陵。


    史軫、周景等人雖說都料到這點,但也沒有想到徐懷剛才想見文橫嶽被拒之艙外,朱芝卻緊接著在這時提出辭別。


    他們都往徐懷看去。


    徐懷默不作聲,從侍衛手裏接過韁繩,翻身上馬便往遠方馳去。


    史琥、蘇蕈等人帶領侍衛上馬,追隨徐懷而去。


    周景朝朱芝拱拱手,待史軫有些蹣跚的爬上馬車後,帶著十數侍衛簇擁著馬車往樊台營樊台營地而去。


    馬車飛馳也快不到哪裏去,眨眼間就見徐懷在諸侍衛的簇擁下繞到一座樹林前方去了。


    “是我害得節帥眾叛親離,節帥心裏想必要把我給怨恨狠了!”史軫從車窗探出頭來,跟周景苦笑道。


    周景也不知道徐懷心裏在想什麽,隻能陪著史軫苦笑一二。


    趕到樊台營地,侍衛隊已經解散各去休整,營地裏沒有看到徐懷的身影,周景陪同史軫往牙帳走去——


    數日來,徐懷並沒有直接征用樊台軍寨,而是在長林河的東岸征用一座村落,將中軍大帳駐紮下來,等著人馬、糧秣陸續開拔過來——徐懷的指揮牙帳,設在村子裏的宗祠之中。


    周景與史軫推門而入,就見徐懷站在靠牆壁擺放的一張幾案上,正蹙著眉頭臉色陰翳的盯著幾案上的堪輿圖看著。


    “經年勞累,積疲難返,近日來身體多有不適,或已無力承擔長史之任……”史軫走過去說道。


    “你說什麽,把事情搞這麽大,現在就要摞挑子?”徐懷轉過身來,瞪眼看著史軫問道,“我心情不爽,與你無關,你隻是幫我做了一個艱難決定罷了!陛下已逝,而胡虜鐵蹄卻未遠去,想做忠臣良子,也得看這老天給不給我機會……”


    “是,是,史軫唐突了!”史軫忙收迴剛才請辭的話,說道。


    徐懷沒有心情再研究作戰計劃,從小門走往衙堂後的起居書齋,將堪輿圖丟給史軫、周景等人……


    …………


    …………十數日過去,由於建鄴城裏沒有源源不斷的冰塊提供,建繼帝的棺槨提早從紫宸殿轉往殯宮停靈,但朝喪還有十日才結束。


    淮王還沒有正式登基,也不急於搬入皇宮,但日常已經坐進垂拱殿署理國政;中樞諸部監司也在周鶴、胡楷等人的率領下,圍繞淮王進行運轉起來。


    淮王沒有想著調整宰執人選,短時間內他也不打算輕舉妄動。


    目前顧藩、汪伯潛二人在政事堂、樞密院都占有一席之地,已經能保證兩府的一舉一動都在他的監控之下;建鄴城裏最大的變動乃是淮王府三千甲卒編入京畿禁軍,全麵接管皇宮及兩府的宿衛諸事,除此之外就是淮王府內侍許德海等人入職內侍監,將喬繼恩等舊人高高架起,全麵接手宮廷事務。


    即便如此,淮王趙觀心裏也深知,此時還遠遠談不上大局在握。


    “從寧慈自南陽送來的信函看,徐懷於政事堂緝拿鄭懷忠、鄭聰父子之後,請求統兵進剿洞荊,乃是早有預謀之事,其圖不小啊……”


    垂拱殿前的銀杏,葉片正漸次金黃,也將殿內遮掩得昏暗,午後殿中早早便點燃燈燭照明,一名身穿緋衣官袍的中年人站在龍案之前,拱手進言道。


    汪伯潛、顧藩坐於一旁禦賜的繡墩上,沒有作聲,聽著葛伯奕的長女婿魏楚鈞抽絲剝繭般將楚山圖謀一一剖析出來。


    第一次北征伐燕天雄軍近乎潰滅,以葛懷聰為首,差不多有上百葛氏子弟喪命此役或戰後被清算,但百年將門的底蘊卻並不那麽容易被摧垮。


    葛伯奕蟄伏京畿,追隨淮王前往魏州督戰,葛氏除了以葛鈺、葛琛、葛騰等一批年輕子弟崛起外,之前為葛家所忽視的長女婿魏楚鈞等人也發揮不容忽視的作用。


    這才使得淮王府一脈,葛氏並不屈居於韓時良一係之下。


    葛伯奕前往荊湖南路出任製置使,除了第三代核心子弟之一的葛琛統兵五千精銳相隨外,魏楚鈞也以參議官的身份同行出謀劃策。


    對孫彥舟、胡蕩舟等賊軍將領的招撫,主要就是魏楚鈞出麵接洽,進展也很順利、快速,然而建繼帝突然駕崩,令葛伯奕、魏楚鈞等人措手不及。


    建繼帝大殮之禮過後,徐懷持樞密院簽發的征調令趕往南蔡,淮王趙觀以及汪伯潛、顧藩等人也沒有多想,也是照常行文荊湖北路製置司及荊湖南路製置司知會其事。


    荊湖南路製置司駐於嶽州冶嶽陽城裏,距離鄂州冶江夏僅四五百裏,但葛伯奕、魏楚鈞卻是拖延三天才知其事,之後魏楚鈞親自動身趕來建鄴陳述招撫事。


    就當時而言,他們雖然有所猜測,但並不能確認統兵進剿洞荊乃是楚山早有預謀。


    而魏楚鈞經過鄂州時,徐懷已經率領南蔡兵馬封鎖襄江、陸續渡過襄江進入複州、荊州境內展開——倉促間中樞也沒有辦法收迴成命。


    一直到寧慈從南陽府治泌陽送信給顧藩以及荊湖北路製置司這數日傳來的消息,淮王及汪伯潛、顧藩、魏楚鈞等人才徹底意識到整件事的背後遠沒有他們當初想象的那麽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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