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夕節這天,清晨一團團白色霧氣在白露湖麵上飄蕩;寨子裏霧氣沒有那麽重,但能見度也很低。


    在小漁村基礎之上一步步修建起來的東洲寨,僅有兩三百步縱深,之前錯落百餘棟屋舍,甚是井井有條,但如此擠進近十倍於前的人口,甚至寨牆垸堤外的湖灘上,每個角落裏裏都搭滿窩棚,肮髒、混亂……


    寨丁及家小一個個衣不蔽體、麵黃肌瘦,擠在窩棚裏忍饑挨餓,麻木的眼神裏有著掩藏不去的絕望、悲切——


    盤龍寨陷落,不僅僅是蔣昂等頭目生死不明,隨蔣昂潛襲漢川的千餘人馬,逃歸者廖廖數十人,其他人都生死不明——逃迴的人也完全不清楚怎麽迴事,盤龍寨就稀裏糊塗敗了、失陷,還敗得那麽慘。


    幾乎家家戶戶都有丈夫、子侄或兄弟陷在千汊浦生死不知。


    最悲觀的猜測,要麽戰死,要麽已被官兵處決——


    在最底層掙紮著生存,忍受無盡的盤剝、欺淩,背井離鄉、棲身荒野,雖說苦難早就叫人變得麻木不仁,但至親之人生死不明,誰又能完全的無動於衷?


    東洲寨子裏頭目所住的區域,還是保持整潔有序,巷道甚至還鋪了條石。


    馬占江還特意將東洲寨平時頭目會商事宜的聚義堂以及附近的院落都騰出來,供胡蕩舟之子胡遊率領赤山寨兩百人馬進駐。


    馬占江自己所住的宅子與聚義堂隔一條窄巷,此時籠罩在濃霧之中,兩名值守寨丁站在後宅院門前,抱著紅纓長槍打瞌睡……


    車輪輾壓著鋪石巷道轔轔作響,將值守寨丁驚醒,打了一個激靈,持槍肅立,卻見馬車在巷子裏停穩妥當後,馬車前門簾子從裏麵揭開來,一名五十多歲的老婦人挽著一個年輕婦人從馬車走下來。


    年輕婦人拿寬大的衣袖遮住臉,似羞於見人,又或者如此可以掩耳盜鈴——雪白狐裘短襖罩在襦裳外,略有些緊窄,卻將年輕婦人亭勻婀娜的身段勾勒出來。


    兩名年紀不大、火力正旺的寨丁別過臉去,似乎壓根就沒有看到小夫子大清早叫老婦王婆子攙迴宅子,隻是拿眼角餘光,瞥著小夫子邁入門檻時,裙衫下隱約若現的誘人長腿線條。


    東洲寨就那麽點大,馬占江所住的這棟宅院也就分前後兩進:


    後宅進去乃是五間正屋、四間廂房,乃是馬占江與三個壓寨夫人以及幾名丫鬟、仆婦的住處;前院大小相當,乃是他兩個剛剛成年、尚未婚娶的子女以及充當仆役的兩名老寨丁所住,還要騰出兩間廂房充當廳堂、廚房。


    這棟宅院要是放在長林鎮,比普通人家都要狹仄,但在東洲寨,卻已經相當寬敞了。


    而後宅裏有什麽動靜,在後宅門值守的寨丁是聽得一清二楚。


    “你這小賤貨,又跑哪裏浪去了,到這時候才迴來,老馬家的臉都叫你丟盡了,你還有臉踏進這個宅子!你怎麽就不浪死在外麵。”


    聽著聲音,卻是大夫人起早撞見清晨才迴宅子的小夫人,按捺不住脾氣詛罵,然後就聽到小夫人嚶嚀哭泣著跑迴屋。


    “我想著喝王婆養的羊奶,特意叫小蓮起早去拿,你想哪裏去了?這裏裏外外那麽多事情,你不想著張羅,不將這院子裏好好收拾幹淨,眼睛整天盯什麽地方,吃錯了什麽藥,還是誰又得罪你了?”


    馬占江從房裏走出來,壓低聲音訓斥大夫人,片晌後就聽到重重的摔門聲。


    兩名值守寨丁津津有味的聽著宅子裏的動靜,頗為迴味的相視而笑。


    “笑什麽笑,都給我滾迴去!”馬占江從半掩的後宅門探出頭來,狠狠的瞪了兩名寨丁一眼,揮手叫他們走開,不要守在這裏礙眼。


    將兩名寨丁趕走,馬占江探頭往巷子兩頭打量兩眼,霧氣滾動,沒有什麽人走動,才縮迴身子走迴去。


    馬占江走到小夫人房門前,伸手用力推了推,房門卻被從裏麵頂死了,他小聲勸慰道:


    “我知道你心裏委屈,但這可不是為了咱以後的大好日子著想嗎?你也別理會老大那張臭臉就行了,要不是她給老子下過崽,老子早將她娘給休了……”


    聽得“吱啞”一聲響,馬占江轉頭見後宅門被人從外麵推開來,還以為那兩名礙眼的寨丁又跑迴來,張口待要訓斥。


    待他看清蔣昂那張微帶猙獰的臉,仿佛被雷劈中似的,難以置信的張大口,以為是活見鬼了,張口結舌的叫道:“大當家?你,你……”


    “你什麽“你什麽你?哦,你還記得我是東洲寨的大當家,我還以為你巴結了上胡蕩舟,已經把我給忘了呢?”蔣昂手按著腰間的長刀,昂首闊步走進院子裏。


    趙善、劉福金、江雄等人護在蔣昂身側,隨後將院門掩上,不叫馬占江窺得院子外的情形。


    “大當家,你這開哪門子玩笑呢?”


    馬占江他未滿五旬,但打家劫舍半生,枯瘦的臉仿佛霜打過的茄皮,強笑起一臉的褶子,訕笑道,


    “我這不是正愁著怎麽調派人手,到漢川打聽大當家的消息嗎?前些天還派人去天聖島哭訴,希望天聖將軍發兵再襲漢川,去救大當家您脫身,卻沒想到大當家吉人自有天相,竟然從漢川脫身迴來了!我,我,心裏歡喜真不知道要怎麽說啊……”


    “心裏歡喜?”蔣昂咧嘴冷笑,說道,“我看你怕是心裏失望之極吧?”


    “怎麽會,大當家你把我老馬當成什麽人了?”馬占江辯解道。


    這時候前院傳開推搡的聲音,片晌後見張聰帶著人手,將馬占江在前院的兒女以及幾名仆婦、隨扈揪過來。


    看到這一幕,馬占江頓時想明白過來,蔣昂定是與那張聰一同從漢川脫身迴來,但防寨子裏有變,才使張聰假裝一人逃歸,實則是讓張聰先迴東洲寨打探動靜。


    這時候馬占江的三位壓寨夫人聽著動靜,推開房門,看到蔣昂像樽鐵塔殺氣騰騰的站在院中,一時間也花容失色。


    她們待到躲迴房裏,蔣昂黑著臉說道:“都給我站到院子裏來!”


    蔣昂年紀要比馬占江等頭目小一大截,卻能在東洲寨坐上頭把交椅,虎威猶在,幾個女眷不敢有違他的命令,戰戰兢兢走到院中站好。


    看這幾個婦人毫無驚喜、滿臉都是驚嚇的神色,蔣昂咧嘴瞅著馬占江,說道:“二當家,看來你這幾天沒有少做、少吹飛黃騰達的大夢啊!”


    “大當家,你聽我辯……你聽我說,”


    馬占江哭喪臉叫道,


    “胡蕩舟那個狗|娘養的是許了我一些好處,但我巴結胡遊,絕非是為我個人功名利祿啊。我是真以為大當家你在漢川出了事,不能再迴到東洲寨,東洲寨老老小小七八千張嘴,我是真沒有能耐承擔下來……我,我,我這才……”


    “夠了!”蔣昂打斷馬占江的話頭,說道,“我們占這東洲島舉事,是立過誓要同生共死的。我在漢川生死不明,你不想著派人過來相救,卻一心想著眾兄弟這些年在東洲島打拚下來的基業拱手送給害死東洲寨上千兄弟的胡蕩舟——你準備應誓吧!你是乖乖就擒,還是讓你滿門鮮血濺滿這院子?”


    馬占江看著狹窄的院子裏,除了他一家七口,七八名丫鬟仆婦外,剩下十數人都是蔣昂帶進來的——不要說他此時手裏沒有兵刃,就算有兵刃,也遠不是蔣昂一人的對手。


    “東洲寨能有如此,我是出過力的,大當家你不能如此對我——我是真以為大當家栽在漢川,才有一些亂七八糟的念頭,但絕無背叛大當家你的心思,”馬占江看到張聰帶人過來捆綁,沒敢反抗,隻是不停為自己辯解。


    “將他那張臭嘴塞起來,聽著呱噪!”蔣昂不耐煩的示意張聰將馬占江的嘴巴堵住。


    這幾日聯絡江雄、張聰等人在東洲寨的至親兄弟手足,已經暗中聚攏了百餘人。


    江雄、張聰覺得有這麽多人手,足以將胡遊及赤山寨人馬從東洲寨驅逐出去了,他們迫不及待想護送蔣昂直接迴東洲寨,給胡遊、馬占江等人一個“驚喜”。


    趙善卻是極力反對,主張還有好些事需暗中籌措好。


    好在蔣昂性情粗豪,卻能聽得見趙善的建議,這時候看馬占江及他三位壓寨夫人的反應,更覺得趙善防一手很有道理、很有先見之明。


    馬占江此時是還不能算背叛他,但倘若他真大大咧咧、毫無防備迴到東洲寨來,或許不等胡遊下手,馬占江第一個就會跳出來對他下手。


    他在東洲寨雖說餘威仍在,但潛襲漢川半年多時間,東洲寨上千將卒都損在盤龍寨,幾乎寨子裏每家每戶,都有兄弟子侄或丈夫、或父親沒能迴來。


    到時候馬占江與胡遊隨便給他編排一個罪名,寨子裏有幾人會站出來幫他說話?


    因此,想要將胡遊及赤山寨人馬驅逐出去,第一步就是先控製馬占江,令馬占江在寨子裏的手下不敢輕舉妄動,然而江雄、張聰、趙善、劉福金等人帶著暗中糾集起來的百餘人馬,在東洲寨才有與胡遊對抗的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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