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敵當臨,汴梁內城要相對平靜許多,內城裏的即便是平民,也多富庶,家中存糧較多,大多數人家此時還能依靠存糧支撐。即便有少數人家早已經缺糧,官府也是優先保障內城的物資供應。


    內城之外還有兩道城牆將虜兵擋住,因此看上去並未受到多少衝擊。


    然而為一道堅厚城牆分隔的外城(郭城),卻迥然有如兩個天地。


    當世戶籍管理談不上精細,汴梁人口到底有多少人口,官方並沒有一個確數,但據信不會低於一百萬,很可能在一百二十萬到一百三十萬之間。


    而如此龐大的人口,能夠居住在內城的畢竟是少數,包括京畿禁軍四五十萬家小在內,約有一百萬人居住在外(郭)城。


    這些人家絕大多數都處境貧寒。


    以禁軍家小為例,禁軍將卒平時除了衣食住行皆由軍營供給外,並沒有固定的兵餉,他們主要依賴各種不固定的賞功錢及戰利繳獲來豢養家小——禁軍將卒家小絕大多數生活都異常的拮據,需要佃種田地以及給富庶人家充當役工補充家用,才能勉強維持。


    禁軍家小家裏也不可能有多充足的存糧,但好在為了穩定軍心、激勵禁軍將卒守禦城池,赤扈人渡河以來,隔三岔五都有賞賜頒發下來;賞賜之中除了貶得厲害的銅鐵錢外,還有米糧等實物,因此禁軍家小還能勉強維持。


    然而除此之外的郭城貧民以及赤扈人南侵以來,為避戰禍湧入汴梁郭城的難民,加起來也有近一百萬人,日子就難煎熬了。他們絕大多數人,此時基本上都是靠著設於郭城各地四十餘處粥、每日施舍一碗稀粥勉強吊著命,絕大多數人衣裳襤褸、麵黃肌瘦。


    而隨著官倉存糧見底,粥場近來每日所施的稀粥也越發稀薄,摻入著越來越多的澀口草葉。


    即便是如此,饑民也無從挑剔。


    這一日草鋪橋還籠罩在清晨的微霧之中,距離施粥還有好一會兒時間,但橋東粥場前已經擠滿精疲力歇的饑民,生怕稍有耽擱錯過今日的施粥,叫如蛆附骨的饑餓感越發的搜腸刮肚,生怕明日再沒有力氣擠進粥場裏接一碗稀水。


    劉老黑從兵棚裏走出來,遠看粥場那邊已經有不少饑民聚集,鬧騰得很,心想幾大缸稀粥這時候應該已經開始熬煮,拿草繩勒緊癟了好幾寸的肚皮,將手下一個個都麵黃肌瘦的兵卒都喊起來:


    “都他娘快起來,再去晚了,那些餓死鬼又要在粥場鬧事了——牛癟蛋,你他娘能不能將褲襠縫一縫,你驢一樣的貨,露出來嚇唬誰?”


    “就幾缸稀水,老子撒泡尿都比那稠,有他娘什麽好搶的?”有人還是躺在兵棚的幹草堆裏嘀咕道。


    “他娘快點起來,別給臉不要臉。”劉老黑一腳踹過去,催促幾個懶漢都起來。


    “官家就是仁慈,照我看,施個毛粥,管那些個餓死鬼死活!現在可好,害得我們都要勒緊褲腰帶過日子,虜兵真要打進來,難道還指望那些餓死鬼拿刀槍抵擋?”


    劉老黑帶著各種牢騷的十數手下,拿著刀弓從兵棚出發,還沒有走到草鋪橋前,就看到成百上千的饑民裏三層外三層將粥場圍得格外密實,訝異的叫道:“這些餓死鬼,今日怎麽這麽積極?”


    “劉軍爺,你們怎麽才過來,出大事了!”負責粥場的一名小吏從人群裏滿頭大汗擠出來,看到劉老黑,惶然大叫道。


    “能出什麽事,這些餓死鬼又將粥缸給砸了?我說你們也真是的,就不能往粥缸裏多抓兩把米?”劉老黑不慌不忙的說道,“你們施的能叫粥嗎?一天喝一碗,叫人憋住屎都不敢撒出來!”


    他見過饑民鬧事,近兩個月來還不隻鬧過一次。他也試圖帶手下彈壓,但他現在不會急著帶人往前湊了。


    對這些餓瘋了的饑民,真要鬧事,上麵也會下令彈壓,但以驅散為主。


    在這個過程當中,要是誰被打傷、打死,都是白饒,沒有誰冒著激起民變的風險去深究。


    這些饑民鬧事,現在就算是將粥場一把火燒了,劉老黑也會等粥場燒了個幹淨,等饑民心裏怨氣消得差不多,再帶人上去驅趕。


    “不,不是的,”小吏結結巴巴的叫道,“我也剛剛過來,卻不知道怎的,朝中好幾個大臣被吊綁在粥場裏示眾!”


    “啊?”劉老黑瞪大眼睛,問道,“什麽大臣?怎麽會被吊在粥場裏,誰他娘吃了熊心豹子膽,要造反啊?”


    “有左司諫祁智,有殿中侍禦使許浚,還有禮部員外郎……嘿,好幾個呢,劉軍爺你帶著人趕緊將他們放下來,莫要鬧出人命來!”小吏叫道。


    劉老黑帶著手下往人群裏擠去,但粥場裏哪裏隻是小吏說的幾個人?


    明明有二十多人被捆綁在粥場裏,隻是大部分人被反綁住手腳,或跪或坐在粥場裏,僅有六人被五花大綁吊在粥場裏的橫梁上,衣袍被扒開來,嘴裏塞滿爛布團,想唿叫卻隻能嗚嗚的低鳴。這六人看到劉老黑帶兵卒過來,嗚嗚低吼,身子再次劇烈的掙紮起來。


    劉老黑是廂軍的低層武吏,平時都沒有機會進內城,哪裏認得什麽朝中大臣,但被吊綁的六人旁邊卻都豎有幾個大木牌子,密密麻麻的寫滿字。


    劉老黑勉強認得幾字,但好在木牌所寫告示十分淺白,他通讀下來沒有什麽礙障,他睜眼看木牌子上除了寫有所綁之人的姓名、官位,還寫下通敵、怯戰乞和、貪沒民脂民膏等罪狀。


    通敵!?


    “宣武軍都指揮使陳淵九日之前奉王稟相公之令,趁夜率部出城欲襲虜營,卻不料消息走漏,致三千宣武軍卒盡陷虜兵埋伏,落得一個全軍覆滅的慘烈結局,你們可知道是哪幾個狗賊暗通胡虜,走漏的消息?”人群也有不少知書識字的人,正激憤的跟身旁的說木牌宣示上所寫的內容。


    “暗通胡虜泄密的狗賊,竟然是議和副使、殿中侍禦使許浚與鴻臚寺禮賓院丞秦之惠二人!我們在郭城每日就靠一碗摻幾片草葉子的稀水吊命,這兩個狗賊昨日與一群王八龜兒子,登上雁軒樓玩婊子!被人捉住!”


    “誰幹的?”


    “上麵都寫著呢,宣武冤魂進城報仇雪恨呐!他們死得太冤了,做了鬼,也饒不了這幾個狗賊!”


    “劉軍爺,快將幾位郎君解下來!”小吏擠過來,催促劉老黑快上去救人。


    “誰去?”劉老黑問道,看到這些孫子暗通虜賊,他下意識都想上前踹兩腳,再看手下也沒有誰這時候想上去將這幾個狗賊救下來。


    “鬧出人命,你我可擔待不下來!”小吏都要哭出來,苦苦哀求劉老黑道。


    劉老黑也怕擔責,但看左右饑民一個個出離義憤的樣子,他怎麽就不怕真要上前給許浚、秦之惠等人解綁,將這些饑民的心頭怒火徹底點燃,最終害得自己引火燒身?


    “此事非同小可,都不知道這幾人是真是假,我們怎能輕舉妄動?你且看住這邊,我報於陳軍使拿主意……”劉老黑吩咐那小吏,他卻腳底抹油,帶著人就往最近有大股駐軍的南惠門奔去,找那裏負責的軍將稟報。


    在劉老黑的陪同下,南惠門一隊禁卒匆忙趕到草鋪橋粥場,成百上千的饑民已經引燃心中的憤怒,不知道多少人撿拾磚石許浚、秦之惠等人砸去。


    “散開散開!”劉老黑上前驅趕饑民,裏麵更有人一把火將粥場草棚點燃起來。


    好不容易將鬧事的饑民從粥場驅散,百餘軍卒上前將草棚的火勢撲滅,然而這時候除了許浚、秦之惠等六人被磚石砸得麵目全非、早咽過氣外,雁軒樓的管事以及許浚等人隨扈十數人也基本上被暴怒的饑民打得淹淹一息。


    成千上萬的饑民怒火點燃起來,卻非驅趕就能熄滅,好些人站在遠處朝軍卒咆哮、投擲磚石;看到這一幕,附近兵營派出更多的禁軍將卒趕過來彈壓,有饑民者為躲避軍卒的追趕,鑽入貧民窟狹窄的街巷裏點燃屋舍,製造更大的混亂。


    “要是郭城這邊大亂起來,恐怕會叫虜兵有機可趁啊!”藏身郭城的一處秘密據點,看著草鋪橋粥場附近的混亂場麵,朱沆擔憂汴梁城未戰就先亂起來,最終一發不可收拾。


    “沒有什麽比心如死水更糟糕的局麵了!我反而恨這火沒法燒得更大!”徐懷握住腰間的佩刀,語氣平靜得可怕的說道。


    最壞的結果就是汴梁城裏大亂,赤扈人趁機殺入,但這並非徐懷不能接受的結果,他需要顧忌什麽?


    陳子簫、張雄山、蕭燕菡等人站在身後,看徐懷的神色是那樣的平靜,絲毫不為郭城裏的混亂所動,也是暗暗心驚。


    “我先安排你們與纓雲郡主出城,你們出城後稍等我些許時間,我還要去見王稟相公一麵!”徐懷跟陳子簫、張雄山、蕭燕菡他們說道,“待我們會合後,就直接去見景王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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