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漸深,虜兵差不多都從城下撤走,短時間內看不出虜兵還有強攻鞏縣的意圖,徐懷先率兵卒歸營休整;城上也是忙於救死扶傷、修繕戰械。


    錢尚端及徐武江、盧雄等人則陪同景王趙湍走下城樓,先迴行宮歇息;張辛則代表景王趙湍,與諸將繼續坐鎮城樓之中,盯著城外的動靜。


    徐懷待將兵馬安頓好,與王舉、郭君判等人草草吃過些東西,往行宮趕去。


    夜色已深,錢尚端等人都還在景王趙湍身邊,並沒有誰離開休息。


    數日苦戰,雖然守住鞏縣未失,但滎陽、鄭州、虎牢、偃師皆失,虜兵並無撤去的跡象,眾人又怎能真正安心下來?


    行宮偏殿之中,除了北牆懸掛京西北路州縣輿圖外,錢尚端還找來匠工用木料將鞏縣地形製作木盤,擺放在長案之上,並使匠工核雕一些微小擺件放置在木盤之中,作為敵軍營寨及兵馬的標識,將攻防之勢在木盤之上清晰標識出來。


    大越崇文抑武,武備馳廢,將卒久不曆營伍軍陣,朝中也缺乏能統兵作戰的將帥,但這種小巧工夫卻是勝於前朝。


    錢尚端身為士臣,乃是精於吏事之人,除了這些小巧工夫之外,守禦之外的物資征集、調配等事,都安排得井井有條。


    現在眾人迴到行宮,但敵軍有什麽新的動向,都會隨時傳稟過來,由朱桐、胡渝兩人負責匯總,在長案木盤上進行標識。


    朱桐、胡渝二人年紀尚輕,都還沒有入仕,但留在景王趙湍身邊行走,協助錢尚端處理案牘之事,傳遞諭令,卻正是合適。


    徐懷走進偏殿,景王趙湍此時站在長案木盤之前。


    木盤之上顯示出入夜後,還源源不斷有虜兵從虎牢關方向開拔而來;虜兵對河口營寨正擴大規模,進行加固,還連夜驅使俘民,在其大營南側開挖壕溝,打造拒馬等礙障物,一副要長期踞守的樣子。


    景王趙湍對虜兵新的動向,滿是困惑,看到徐懷走進來,招他過去問道:


    “虜兵雖得新師增援,卻未再有強攻鞏縣的意圖,應是西軍勤王兵馬已過潼關,或進入函穀關以東地域——照理來說,他們應該退守虎牢關,以虎牢關為藩屏,遮攔西軍東進之路才是,怎麽會在伊洛河口大建營寨,不斷增兵過來?”


    守住鞏縣,當然遠不能代表河淮形勢已有什麽好轉。


    赤扈人此時還掌握著河淮戰場的絕對主動權,徐懷對此也早有預料,他前前後後的心思,就是守住鞏縣以待西軍。


    而在這個過程當,倘若發生料想不到的重大變故,譬如西軍勤王主力為赤扈人擊潰,又或者說汴梁意外陷落,他就會毫不猶豫帶著景王趙湍撤入嵩山,從嵩山逃迴蔡州,不會對鞏縣存有絲毫的留戀。


    除此之外,在如此惡劣的大勢之下,徐懷並不覺得他這點人馬真能攪出什麽浪花來。


    因此,他也不會叫虜兵有什麽風吹草動,就攪得惶惶不安。


    當然,他是這麽想的,此時也能吃得飽、睡得香,但景王趙湍等人憂心忡忡,希望能把握住局勢的任何細微變化,甚至為此寢食難安,卻也是正常的。


    徐懷走到木盤前,說道:“嶽海樓不除,乃大越禍患——他對朝廷、對西軍太熟悉了。虜兵攻不下鞏縣,沒有退守虎牢關,而將兵馬推進到伊洛河口,應該是嶽海樓的建議所致;當然,也不排除赤扈人在這次南侵之前,就對我朝研究極深。”


    “怎麽說?”錢尚端看不透虜兵為何如此部署,憂心問道。


    “鞏縣數日攻守,虜酋除了驅使降叛附城外,也安排一部分本族精銳下馬披甲登城,但結果大家也看在眼裏了吧?虜兵是強,卻也沒有強到不可戰勝的地步,特別是他們這次南侵,準備也遠遠談不上充分,倉促之間攻城拔寨實在談不上有多強,”


    徐懷看向眾人,說道,


    “他們的騎兵在平川之地馳騁,大越暫時還沒有一支兵馬能挫其鋒芒,但除了攻城拔寨外,城池守禦也是他們難以迴避的弱項。西軍這些年在西北崇山峻嶺之間與黨項人作戰,以塞壘爭奪為主,能守,也頗為擅長攻城拔寨。此外,虜兵沒能攻下洛陽府,西軍東進後,依托洛陽府的糧秣、戰械供給,攻城拔寨的能力隻會更強一些。我們再看虎牢關,位於群嶺之間,四周地形起伏,看上去是易守難關,但單一個虎牢關卻又非常的單薄。虜兵也沒有辦法將精銳騎兵部署在關城內外協助作戰,守關城又非其強項,但單用叛降守城,又難守久。而西軍隻要能收複虎牢關,除開能極大激勵河淮諸軍的軍心、士氣外,與京畿守軍還能形成左右夾峙之勢。雖然西軍勤王兵,仍然不能與虜兵主力在河淮之間決勝,但汴梁與虎牢之間僅一百八十裏之遙,中間城寨又多,西軍依托洛陽府提供的糧草、戰械,步步為營,從西往東攻城拔寨並不是難事。虜兵倘若不想被冰層融化之後的黃河攔住退路,甚至需要在虎牢關失陷之時,就要北撤!現在虜兵雖然沒能攻下鞏縣,可能也放棄強攻鞏縣的意圖,但其酋首應該是在嶽海樓的建議下,看清楚我剛才所說的幾點,決意將與西軍接戰的戰場往西延伸到鞏縣境內來……”


    “你是說虜兵在嵩山北麓倉促間所建的營寨,不可能跟虎牢關城相提並論,卻多出大片供其騎兵依托營寨衝殺、迴旋的空間,足以叫他們揚長避短?”景王趙湍皺著眉頭,問道。


    “殿下明鑒,”徐懷說道,“甚至不排除他們想將西軍勤王兵馬都吸引到嵩山北麓,利用優勢騎兵進行會戰……”


    “……”聽徐懷如此剖析,錢尚端等人臉皮子也是一陣陣發緊,默然無語。


    徐懷看眾人如此,又笑道:“形勢再差,總比鞏縣一並陷於敵手要好那一點!”


    鞏縣若陷,赤扈人就將使偃師、鞏縣與虎牢、滎陽連成一片。


    其騎兵主力可以直接穿插到孟津、洛陽以西的低嶺區馳騁,令西軍主力想出函穀關都難。


    他們此時守住鞏縣,卡住赤扈人西進洛陽的門口,赤扈人非但不敢大肆西,甚至還要擔心沿伊洛河的狹窄通道會被他們這支小股兵馬切斷掉。


    這就迫使赤扈人的西翼兵馬收縮到鞏縣境內進行防禦部署,才是最好的選擇。


    而這也意味著西軍勤王兵馬不僅能出函穀關東進,還將能較為輕鬆的收複偃師,進入鞏縣與他們會合。


    這雖然距離解汴梁之圍還遠,但相比較鞏縣失陷而言,在形勢上已經好出一大截,至少不那麽令人絕望。


    徐懷心裏壓根就沒有指望通過一兩次的會戰,就能徹底改觀劣勢。


    他心裏就想著,任何一次努力、奮戰,要是都能稍稍扳迴一點劣勢,那麽咬牙堅持下去,最終的勝局便注定會傾向過來。


    很顯然景王趙湍以及錢尚端等人心裏還沒有建立起這種持久作戰的概念,所以他們會困於眼前的憂慮之中難以排解。


    徐懷也不指望此時能幫他們排解,與其憂慮這更長久的問題,眼下還不如多想想在西軍勤王兵馬抵達鞏縣之後,鞏縣守軍要如何與之協同作戰這事,他是不是要更沉默的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大越初立之時,陝西路作為至道十五路之一,其地東盡淆函、西接隴川、南及商洛,北控蕭關,以長安府為治所。


    憲帝時,為了更好組織對黨項的戰事,陝西除了全境租稅、財賦以及糧秣轉輸之事,皆由陝西轉運使司統一管轄外,軍政事務則分設鄜延、環慶、涇原、秦鳳、熙河五路經略安撫使司管轄,實際是將陝西路劃分成五個戰區。


    因此,西軍除了五路經略安撫使、五路禁軍都統製外,還設有陝西五路(西軍)兵馬都總管司,總攬五個戰區對黨項人的協同作戰之事。


    蔡鋌在調歸汴梁執掌樞密院之前,作為士臣,曾在涇原經略安撫使、靖勝軍都統製、陝西五路兵馬都總管等位子上坐了整整十六年。


    現在蔡鋌雖然已經下獄,朝中的主戰派已分崩瓦解,但為安撫西軍將帥,使之傾力勤王,朝廷對蔡鋌在西軍提拔起來的將吏,都給予寬免。


    雖說當年迫害他叔父王舉的劉世道早已病逝,劉世中戰死雁門關外,嶽海樓投敵,但當年參與矯詔事,以及從矯詔事變中得利,或者在之後依附於蔡鋌的將吏,由遍布西軍之中,甚至個個都位高權重。


    而這些人,也絕對不會因為他曾全力助劉衍、陳淵二人在朔州收攏殘部,就對他,對桐柏山眾人放下所有的顧忌、猜疑,從此之後心連心、手牽手共赴國難。


    事情永遠都不可能那麽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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