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獻從淮川趕來襄陽一路馳行,大腿磨出大量的血泡,敷過藥才剛剛結疤,而連著三天跪請勸進、與周鶴等人商議機要,身體多少有些支撐不住。


    景王趙湍看劉獻站在長案旁時間久了臉色很差,就中斷議事,安排車馬送劉獻迴驛舍休息,又著胡楷攜鄭聰、趙範前往司馬院進一步商議洛陽守禦之事,單將徐懷留在書齋裏說話。


    “勞思愁苦,困於案牘,未覺春光已豔,”景王走到窗前,看著院中繁花似錦,輕聲說道,“洛陽看似信心十足,卻還是希望天雄軍能到汝水之北吸引一部分虜兵主力啊!”


    “殿下明察。”徐懷說道。


    “什麽明察不明察的?”景王趙湍搖頭苦笑,說道,“半輩子聽人說話都是打啞謎,大家都藏著掖著,生怕說透了、說盡了,就被他人抓住把柄——聽多聽慣了,怎麽都能琢磨出味來。再一個,我就算再怎麽不知兵事,也知道虎牢、襄城都在洛陽之東,虜兵怎麽都不可能棄虎牢而強攻襄城。鄭聰、趙範拿襄城說事,實際所擔憂的還是虎牢、滎陽,但鄭懷忠在洛陽坐擁八萬兵馬,能戰之兵比左右宣武軍、左右驍勝軍及天雄軍加起來都要多,他沒有辦法名正言順的要求襄陽兵出汝水之北,隻能將矛頭對準楚山。”


    “……”徐懷搖頭苦笑,說道,“還是殿下知我……”


    景王說道:“你也不用將這事放心裏去,他們什麽心思,我清楚的。這幾年來唯有楚山兵馬東征西戰,千裏奔走不休,輪也該輪到他們去跟赤扈人打一打硬仗了。我就是擔心鄭懷忠徒有八萬兵馬,卻還是守不住平陸、虎牢,而洛陽有失,形勢隻會更加惡劣!”


    “赤扈人騎兵橫掃天下,但攻城拔寨的步甲不盛,這從太原、澤州等城守禦戰事便能盡觀。目前赤扈人除了使嶽海樓整編汴梁降軍外,還從燕雲、渤海等地征調大量的降附兵馬南下,以加強其攻城拔寨的能力。不過,這些兵馬還沒有得到很好的整合,戰鬥力不會太強,這是大越新編諸軍接敵曆練的良機,”


    徐懷說道,


    “而在戰略上,諸軍都不應再去計較一城一地之存失,更不能寄望畢功於一役。臣在楚山行虛外實內之策,淮南、光州、蔡州、洛陽、陝西都可以借鑒行之。此時虜兵勢強,我們與其針鋒相對而難猝勝,甚至還會遭受難以彌補重大傷亡,很可能最終是人地皆失。不去計較一城一地的得失,虜兵來勢洶洶,我們便放虜兵進入內線,以地勢人和之利製衡。除了盡一切手段去消耗、疲敝敵軍,也能更好的保存自己、鍛煉自己,等到攻守之勢變易,人地皆可得也。就拿洛陽來說,平陸、虎牢等城寨皆守都不可畏,但隻要洛陽城不失,拒敵於洛陽城外,陝西可以從潼關、函穀接援洛陽,襄陽可從襄城、郟縣接援洛陽,虜兵頓足洛陽城下,久之必疲,疲之必退……”


    “你的想法很合我的心思,也許現在最困難的,就是說服洛陽采納此策……”景王趙湍抿著嘴,蹙眉說道。


    徐懷心裏微微一歎。


    很多事情並非景王即位繼統就能徹底解決的。


    為更好的促使鄭懷忠率部抵禦胡虜,隻能打破以往鉗製武臣的那一套做法,盡可能的放權,但放權又必然得承認在具體的攻防戰略選擇上,鄭懷忠可以專擅行事,不必事事都聽襄陽這邊遙控指揮。


    且不說鄭懷忠之前就千方百計的保存實力,而其自領河洛以來,行營及州府職事都安插鄭家子侄及心腹親信執掌。


    徐懷他剛才說要替河洛守襄城,鄭聰、趙範皆閉口不言,很顯然他們有著極重的地盤心思。


    這種情況下,還想著要鄭懷忠在洛陽聽得進他們的良言苦勸,可能性極微,說多了可能會以為襄陽變著法兒鉗製他們。


    也許他們吃到足夠的苦頭,才會有真正的轉變。


    當然,現在好的地方就是景王心思非常的清醒,隻要有足夠的時間,一點點去收拾混亂不堪的局麵,自然也就能扭轉當下的劣局。


    想到這裏,徐懷也勸景王寬心:“鄭公或有自己的想法,即便事有不偕,也不至於太壞,當然最主要還是要左右宣武軍、左右驍勝軍能得到鍛煉,成長為殿下能依仗的股肱。”


    “也是,大越到底有多少能戰之兵,總得接敵才能摸清楚,而不是光看奏章之上所羅列的數字,”景王點點頭說道,“鄭懷忠既然叫苦了,左右宣武軍、左右驍勝軍或可以輪番出汝水接敵作戰,但你也得給我做好準備,倘若鄧珪、張辛他們不行,楚山兵馬得隨時頂上去啊!”


    “殿下有召,臣無所不至。”徐懷說道。


    “行,你也先迴去歇息吧,今日我也不便留你用宴。”景王說道。


    徐懷走出書齋,與兢兢業業守在廊前聽候召喚的喬繼恩拱拱手告辭,待要走出院子,一院子,一道倩影從外側風雨廊徑直走過來,手裏提著食盒,不知道低頭在想什麽心思,走到徐懷跟前都沒有注意到眼前有人。


    “郡主!”徐懷出聲提醒道。


    “……”纓雲猛然抬頭看是徐懷,被魘住似的,盯住徐懷的臉愣怔了好一會兒都沒有迴過神來。


    “我臉上有什麽?”徐懷疑惑的抹了一下臉,問道。


    “啊,”纓雲猛然迴過神來,慌亂說道,“沒什麽,嚇我一跳,我……”纓雲美臉漲得通紅,也不知道該說什麽,莫名慌亂從徐懷身邊繞過去,提著食盒往書齋院子裏走去。


    徐懷迴頭看了纓雲身穿裙裳的窈窕身影一聲,微微搖了搖頭,便朝外院走去……


    …………


    …………


    即位繼統之事,有周鶴統領諸臣部署,雖說徐懷不想插手其事,但也不能完全袖手旁觀。從後宅辭別景王出去,徐懷與王舉、鄭屠、史珀等人便往前衙走去。


    前衙除了景王聽事的衙堂外,主要還是周鶴、胡楷率領諸將吏處置軍政事務的長史院、司馬院。


    汴梁陷落,天宣帝及諸多宗室子弟、王公大臣的命運就已經決定了。


    對襄陽城裏的眾人來說,更為關心的還是景王即位繼統之事。


    隻不過天宣帝及宗室、王公大臣三千餘眾正被押解北上,心懷竊喜之人也不能流露於表,


    隻是咬著牙抿住嘴,強顏悲切,神色多少有些怪異。


    人要留在前衙,卻又沒有什麽事情是他能插上手,徐懷便叫朱芝幫他找了一處小院,與王舉、鄭屠、史珀坐在廊下飲茶,有什麽事過來尋他便是。


    元帥府原為京西南路監司所在,占地極廣,還將一座四五畝大小的小湖圈於其中,此時天氣漸暖,繁花似錦,綠柳在蔭,坐在廊下煮茶以飲,看著湖光明豔,也是南歸以來難得的閑適時光。


    “原來你們躲這裏飲茶,我還到處找你呢!”武威公趙翼走進湖畔小院裏,說道。


    “國公爺有何事尋我?”徐懷問道。


    “沒什麽事,”趙翼揮揮手,說道,“諸事周鶴等人處置,我也插不上手,坐在堂下閑氣,便找你過來喝茶!”


    趙翼作為襄陽唯一的男性宗室嫡支成員,與景王血脈又近,地位自然高崇,即位繼統之事,周鶴等人自然要與他商議著辦。


    不過,元帥府裏裏外外都是周鶴、高純年他們的人,而趙翼剛迴襄陽,身邊連一個聽候使喚的扈隨都沒有人,說白了他現在就是一個點頭附和的工具人。


    偏偏這時候朱沆、王番他們都很忙碌,趙翼想要找人閑扯都沒有,聽得徐懷迴到前衙來,他當然跑過來找徐懷打發辰光。


    現在襄陽城裏一切從簡,元帥府煮茶也不用木炭而用山裏開采的石炭,但石炭煙重,趙翼坐在小爐旁喝茶,被炭煙薰了眼睛發紅,禁不住抱怨道:


    “想在汴梁時,這石炭煮茶都是煉熟後再用,卻不想襄陽城裏一切都如此簡陋!也不知道何時才能將胡人驅趕出去,重新過上優哉遊哉的日子啊……”


    “煉熟?怎麽一個煉法?”徐懷訝異問道。


    汴梁鼎盛之時,納百餘萬人丁,炊食所用全依賴柴薪已經是嚴重不足了。


    近百年來,徐泗等地所開采的石炭經汴水、茶河運入汴梁,已漸成規模。


    隻是徐懷還不知道石炭煉熟之事,也沒有聽說普通人家用石炭生火燒飯有別的講究。


    “以木炭之法治之,煉熟之後無煙無臭,還能融成大塊,勉強能當木炭用,”趙翼說道,“不過,府中也隻是偶爾為之,畢竟到底不抵木炭好用……”


    桐柏山煤鐵資源都多,以往也不是沒有嚐試用煤煉鐵。


    不過,生煤煉鐵,除了所煉的鐵質比較差外,生煤置於爐底燃燒,特別容易鬆散,從而與鐵水混和在一起,很難分離開。


    而木炭煉鐵,除了鐵質較好外,更為主要還在於木炭在煉爐之中燃燒能保持形狀不鬆散,燒融的鐵水從木炭的空隙間流到爐底再引流出來作後續的處理,非常的方便。


    桐柏山雖說木材資源不缺,但比江淮一帶發展成熟的煉鐵場,卻不占任何優勢;甚至還因為交通的不便,楚山所產的鐵器,成本比江淮還高出一截。


    徐懷卻不知煤炭竟然在當世就有熟煉之法,隻是富貴人家偶爾用來替代木炭,就連喻承珍、莊守信等大家都沒有想到此法可能可以用在煉鐵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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